7
第一個學(xué)期,她是我唯一對外呼吸的管道。我擁有一種犯罪的秘密約會,約會的對象并不知是約會。我對自己否認(rèn),否認(rèn)她在我生活里的事實(shí),甚至否認(rèn)那條虛線,把我們倆拉上犯罪關(guān)系的虛線,它早已被我特殊的眼睛看出。這只特殊的眼睛在我青春期的某一刻張開后,我的頭發(fā)快速萎白,眼前的人生偷換成一張悲慘的地獄圖。所以當(dāng)我還沒成年時,我就決定要無、限、溫、柔,成為這一個人。把自己和這只眼睛關(guān)進(jìn)去暗室。
每個星期天夜晚,我都被迫想起她,像討厭的作業(yè):必須下決心不再去上“文學(xué)概論”。每個星期一昏睡整天,到了接近三點(diǎn),卻會自然醒來,騎著捷安特趕到教室。每個星期一的傍晚下課,水伶都會自然地跟我回溫州街,宛如她回家的必經(jīng)之途,然后我陪她等74路公交車,在法式面包店的長椅上,等待。秘密約會的形式,簡單而式樣整齊,清淡是高級犯罪的手法,一邊賄賂巡防的警署,一邊又任犯罪意欲在蜜糖培養(yǎng)皿中貪婪滋長。
其他時間,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我也不想到她。她是星期一的幽靈。星期一,我亡靈的祭典,她帶著玫瑰來祭我。披一身白紗,裸足飄來,舞著原始愛欲的舞蹈,閉眼,醉心迷狂,玫瑰灑滿曠野。她在祭我,她并不知。每周一束玫瑰,在玫瑰身上,我仿佛看到自己還活著,鮮活可以輕躍去取走玫瑰的,但總有玻璃擋在前面,伸手是反射的映像。星期一結(jié)束,玻璃的映像是更厚的玻璃。
溫州街的小房間。棗紅色雅致的壁紙和黃色的窗簾。到底和她在那里說了些什么?木床放置在地板,她坐在床尾,與衣櫥緊夾的縫隙間,背對著我,極少說話。我說很多,大部分的時間都說話,什么都說,說過去慘不忍睹的遭遇,說我記憶中糾纏不放的人物,說自己復(fù)雜、古怪。她玩弄手中的任何東西,不以為然地抬頭,問我怎么復(fù)雜、怎么古怪。她接受我,等于否定我否定的我,純真如明鏡的眼神傷害我,但她接受我。我自暴自棄說你不懂,每隔三句話說一次,逃避她的接受。她眼里泛著更深更透亮的光,像海洋,勇敢地注視我,安靜仿佛沒必要說一句話。不會了解的。她相信她懂。無論如何,她接受我——多年后,知道這是重點(diǎn)。
眼睛,也是支點(diǎn),把我整具骷髏骨架撐起來,渴望睡進(jìn)去她海洋般的眼。這個象征此后分分秒秒燒烤著我。眼睛支撐起我與世界之間的橋。紅字般的罪孽與摒棄的印記,海洋的渴望。
8
我是一個會愛女人的女人。眼淚汩汩泉源,像蛋蜜涂滿臉。
時間浸在眼淚里。全世界都愛我,沒有用,自己恨自己。人類把刺刀插進(jìn)嬰兒的胸脯,父親生下女兒又把她拖進(jìn)廁所強(qiáng)暴,沒有雙腳的侏儒趴在天橋上供人照相然后活下去,精神病院里天生沒辦法控制腦袋的人受著幻覺、自殺欲望的折磨。世界怎么能這么殘忍,一個人還那么小,卻必須體會到莫名其妙的感覺:“你早已被世界拋棄”,強(qiáng)迫把“你活著就是罪惡”的判刑塞給他。然后世界以原來的面目運(yùn)轉(zhuǎn)宛如沒任何事發(fā)生,規(guī)定他以幸福人的微笑出現(xiàn):免除被刺刀插進(jìn)胸脯、被強(qiáng)暴,也不用趴在天橋上和關(guān)在精神病院,沒有任何人知道你的災(zāi)難,世界早已狡猾地逃脫掉它肇禍的責(zé)任。只有你自己知道你被某種東西釘死,你將永遠(yuǎn)活在某種感覺里,任何人任何辦法都沒有用,在那里面只有你自己,那種東西把你和其他人類都隔開,無期的監(jiān)禁。并且,人類說我是最幸福的,我脖子上掛滿最高級的幸福名牌,如果我不對著鏡頭做滿足式的表情,他們會傷心。
水伶不要再敲我的門了。你不知我的內(nèi)心有多黑暗。我根本不知道我到底是誰,隱約有個模糊的我像浮水印在前面等我,可是我不要向前走,我不要成為我自己。我知道謎底,可是我不要看到它被揭開。從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明白我會愛你,像狂獸像烈焰的愛,但不準(zhǔn),這事不能發(fā)生,會山崩地裂,我會血肉模糊。你將成為開啟我成為我自己的鑰匙,那個打開的點(diǎn),恐懼將滂沱滾打在我身上,我所自恨的我也將除去我,這個肉身里的我。
她不明白。不明白她會愛上我,或她正在愛著我。不明白我溫馴羊毛后面是只饑餓的狂獸,抑制將她撕碎的沖動。不明白一切的一切都是愛的交易。不明白她使我受苦。不明白有愛這種東西。
她送給我一盒拼圖。耐心地一塊一塊把我拼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