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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對我犯罪,用從前的話說是“該被我處死”,用后來的話就是逼我發(fā)生“結(jié)構(gòu)性的革命”。水伶。我犧牲了僅剩存活的可能性,之后之外的,就是不堪的更不堪的更不堪的……被除數(shù)愈除愈小,但永遠除不盡,除式已然成立。
當(dāng)一九八七年十月的某天,我騎捷安特在椰林大道上掠過一個身影,同時記起當(dāng)天是那個身影的生日時,全部的悲哀和恐懼就都匯進我的存款簿了。我隱約知道,存款簿的數(shù)字跳號了,強力拒絕,只能如此,以為可以把存款簿送回。
她剛好滿二十歲,我過十八歲五個月。她和幾個她的高中同學(xué)走過,只瞥到側(cè)影,但關(guān)于她的沉睡意義,瞬時全醒活過來,我甚至能在車遺落她們很遠后,還仿佛看得到她的雀躍表情,以及如針般地感受到她勢必會惹人寵愛呵護而流出孩子般無瑕滿足的心情。
即使至今,我仍然要因她這種天生勢必會惹人寵愛呵護的美質(zhì),而勢必要旁觀寂寞。她總是來不及接觸較多一點的人,因為她原本周圍的人已用手臂和眼睛緊裹住她,使她無須更多也不用選擇,已經(jīng)喘不過氣來被釘在那里了。所以當(dāng)我在她周圍時,我勢必會拼命裹緊她;不在周圍時,也就怎么都擠不到她身邊,扳不開別人,她更是沒辦法自動擠出來。這是基本定理。她天賦如此。
隔了整年高三沒看過她,小心閃躲,絕不能主動打招呼,又渴望在人群里被她認出。高一屆的高中學(xué)姊,危險黑桃級的人物,洗過一次牌又抽中,更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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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中文系旁聽“文學(xué)概論”的課,大教室擠滿人,我遲到,搬一張椅子,高舉過講臺,如綿羊般坐在講臺邊緣第一排。女教授暫停講課,讓路給我,其他綿羊們也仰頭觀賞我的特技。
接近下課,后面遞來一張紙條:“下課后我可以跟你說話嗎?水伶。”是她選中我的。我常這么想。即使換了不同的時空,她還會選中我。她瑟縮在人群間,饑荒的貧瘦使她怕被任何人發(fā)現(xiàn),躲在羞怯畏生的眼珠后面沉睡,我一出現(xiàn),她就走出來了,堅定地用手指一指:“我要這個”,露出小孩貪心的不好意思微笑。我被帶走,無可拒絕地,像一盆被顧客買走的向日葵。
已是個韻味成熟的美麗女人了呵,爐火純青。她站定在我面前,拂動額前的波浪長發(fā),我心中霎時像被刺上她新韻味的刺青,一片炙燒的辣痛。她女性美的魅力無限膨脹,擊出重拳將我擊到擂臺下。從此不再平等,我在擂臺下,眼看著另一個她眼里的我在擂臺上被她加冕。怎么也爬不上去。
“怎么會在這里?”她完全不講話,沒半點尷尬,我只好因緊張先開口。
“轉(zhuǎn)系過來補修的課嗎?”她不敢抬頭看我,腳底磨著走廊地板,不說話,仿佛講話的責(zé)任與她無關(guān)。
“你怎么知道我轉(zhuǎn)系的呢?!”她突然失去沉默的控制叫了出來,眼里閃著驚異的神光,明顯出色的大眼,圓睜著注視我,我終得以看進她眼里。
“自然就會知道?。?rdquo;我不愿告訴她對她消息的注意。“你可終于說話了。”我松了口氣說。她帶點靦腆開心地笑,我也哈哈大笑。能逗她笑使我安慰,她如銀質(zhì)般的笑容,像夕陽輕灑的黃金海岸。
她說我一走進教室,她就開始坐立難安,想和我說話,說什么她也不知道。我指指她鞋帶,她彎蹲,小心地綁鞋帶??墒且姷轿遥质裁炊颊f不出來,就不想說什么了,只是站在那里。她把紫色布背包甩向背后,蹲在地上反而開始說。突然想去撫摸她背上的長發(fā),很柔順。你當(dāng)然什么都不知道,我一切都了解,心里在告訴她。代替伸手摘過來她的背包,隱約幸福接近的重量感,希望她一直蹲著綁鞋帶。
下課六點,校園已黑影幢幢,夜風(fēng)颼颼,各牽著腳踏車并走,寬闊干凈的大道上,和緩具節(jié)奏的一對腳步聲,流利地踅過。不知是我跟著她走,還是她跟著我走。相隔一年,兩人都懷著既親切又陌生的曖昧氣氛,節(jié)制地在沉默里對峙著。
“怎么會跑來跟我說話的?”我藏起心里的知道太多,做按部就班的詢問。
“為什么不跟你說話?”她輕微負氣地反問我。夜色一掩上臉,我不用看她的臉,聽到她的第一句話,就知道這大學(xué)的一年,她受苦了,回答里我聽出她獨特的憂郁聲質(zhì)。我總是知道她太多。
“我只是一個你見過三次面的學(xué)妹??!”我?guī)缀躞@呼。
“才不是。”她用十分肯定的語氣說,像對自己說。
“不怕我忘記你了,懶得跟你說話?”我看著她隨風(fēng)輕飄的長裙。
“我知道你不會。”還是那么肯定,仿佛所有關(guān)于我的理解都如鐵石。
走到校門口,不約而同地停下步。她略微請求地問我,可否去看看我的住處,語態(tài)里是自然流露對親人的關(guān)心,如柔韌的布,里面的軟度使我心痛,如果水要流向我,我拿什么阻截?她天生就會對我如此,根本無需情節(jié)。我?guī)呦蛐律下?,回溫州街?/p>
“這一年過得好不好?”我試著打開她憂郁的封緘。
“不想說。”她緊緊閉上眼,難以察覺地?zé)o聲輕嘆,抬頭看茫然。
“是不想對我說嗎?”我把她推到馬路外邊,交換位置,擔(dān)心她被車撞。
“不想對任何人說。”她搖頭。
“怎么會變成這樣?”我心底不忍聽到這類與她完全不搭稱的話。
“對。我變了。”她轉(zhuǎn)而睜亮眼,驕傲而含兇氣地說,更像宣告。
“那變成怎么樣呢?”覺得她的話孩子氣,好笑著想逗她。
“就是變了。跟高中的我不同。”兇氣更重,話里是在對自己狠心。
聽著她斬釘截鐵地敲著“變了”兩個字,著實悲涼。新生南路上慷慨的路燈,鋪張黃金的輝煌。沿著校區(qū)外的紅磚道慢走,扶著長排鐵欄桿的校墻,左手邊是高闊的耀亮的街道,右手邊是無際漆黑森森的校區(qū),華麗的蒼寂感,油然淋漓。沒什么是不會“變了”的,你了解嗎?心里說。
“你算算看那棟大樓有幾家的燈亮了。”我指著交叉口上一棟新大廈。
“嗯,五個窗戶亮著,才搬進五家欸。”她高興地說。
“以后看看變成幾家。會永遠記得幾家嗎?”我自己問,自己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