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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天長得好看,小小一張臉,膚白勝雪,杏眼柳眉,吃穿都講究,比起我們一個個黃毛丫頭臭小子,像天外飛仙。但誰也沒法將這一張?zhí)鹈赖拿婵缀退男愿衤撓灯饋?mdash;—兒時的邱天被父母慣得豪強霸道,動輒搶人東西,打人,耍橫。
大人們都用諱莫如深的語氣叫我們:“多讓著她一點兒吧,乖。”
“憑什么!”我們相當不滿。
大人說:“你們不懂,長大再給你們講,聽話。”
小孩子可不管這么多。放學路上,不知道因為什么事兒,她在路邊跟人扭打起來,所有的孩子都圍過來起哄。沒人站在邱天一邊。
一定是那個孩子從家長口中聽到了什么,他沖她吼:“你根本就不是你爸媽親生的!你是撿來的!農村的!生下來沒人要!你死了姐姐了不起啊!你才該死!你們全家都該死!”
邱天愣了好長好長時間,惱羞成怒地,突然猛撲上去掐那個孩子的脖子,死死不放手。
一邊是紅臉,一邊是紫臉,差點就要閉氣。好不容易被拉開來,邱天氣得扭頭就跑,猛推開旁人沖上馬路。
一輛貨車剛剛沖過來剎不住,她幾乎直接睡在了輪子下面……
一片血泊,一片混亂。人們叫得聲音都變樣兒了。七手八腳地,就著那輛貨車把她送去了醫(yī)院,車座車門上全是血,一路滴。
幾天后她在醫(yī)院蘇醒過來,周圍一片煞白,想不起自己在哪兒。父母摸著她的頭,掉著淚說:“醫(yī)生要保你的命,要把你的腿給鋸了。”
她幾乎沒聽懂。見大人們是認真的,又輕輕地問:“他們什么時候鋸我的腿?”
“……已經鋸了。”
5
我沒有想到血緣這個東西,如此微妙,如此強大——自從知道父母不是親生之后,邱天如同被抽走了底氣,突然不再開朗,也不再驕橫。截肢后的邱天,一夜之間變得如此沉默,沉默得像一只影子,徘徊在我們熱鬧的童年之外。
她回到學校,來了我們班。那天的她,妹妹頭,紅裙子,像一顆櫻桃。拄著拐杖,一直低頭,低得看不見臉,只有黑黑的妹妹頭輕輕隨腳步擺動。孩子們都屏住了呼吸,目光黏在她身上,眼球隨著她的移動而移動,輕輕扭轉頭。
直到她慢慢地坐了下來,坐在了我的身邊。
這一同桌,就是近十年。十年間,日子如一片青草,除了翠綠還是翠綠。晴光下,它散發(fā)出植物的辛香以及泥土的腥濕之氣。但草地只是草地,沒有花,沒有樹,總歸是單調的。歲月漸漸播撒了那么多種子在草地上,我們的生命才得以變成森林。
幼年時,許多次春游,邱天都沒有機會參加,因為我們總是被帶去爬山。
那是多少年前的下午,我們去往一座山里的老教堂。老教堂已有將近一百年歷史,連同教堂旁邊的神學院,矗立在半山腰。教堂已經廢棄多年,青苔舔著白墻,半壁滄桑。教堂前是一片樹林,陰翳寧靜,陽光透過枝葉,灑下星星點點。耳邊偶聞鳥啾禽啁,像意外踏入一塊秘境。我第一個到達,因為長時間爬梯奔跑,我的心跳狂莽而劇烈,像鼓聲,但眼前的一切就像一只寬厚手掌,撫摸我安寧下來。
我還從未見過西洋建筑,對教堂感到格外驚奇。它像個暮年老人,靜靜坐著打盹兒,任由我繞膝打轉,輕輕伸手觸它,抬頭仰望它破舊的鐘樓。
累了,坐在山崖邊的一塊大石頭上面休息。清風如絲緞般撩動,眼前格外開闊。天色青白,日光和煦。正值南方的春天,灰綠色的丘陵、田野、城鎮(zhèn),安安靜靜地鋪到視野盡頭,像巨幅刺繡上一個個細密的針腳。
天空中,一大片鳥群似水面的浮萍,聚散不定,在遼闊天際肆意游蕩,掠過頭頂。
極其遙遠地,我聽到了一段廣播體操的喇叭聲,來自不知名的遠處。聲音淡極了,混合著一兩聲更加遙遠的犬吠、雞鳴,隱隱約約,若有若無。人間如此生動而遙遠,絲絲入扣,那一刻,無來由地,興許是生平第一次,我感到人間廣漠如謎。我像一個不斷失敗的猜謎者,終于放棄一切,吸一口氣,閉上眼睛,任陽光撫摸我的額頭。
光明的力量在于,即使你閉上眼,眼前還是那么刺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