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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的那次重聚,我和彈簧喝到夜深。館子里,其他客人都走完了,只剩我們一桌,杯盤狼藉。
他喝得叉開腿,斜躺在桌子角,像個天涯淪落客,懶懶地說:“邵然,我這種命,差點兒就成了垃圾堆里的耗子。說到底,還是我媽救了我。”
我不搭腔,靜靜由他說。
“……你知道的,我爸嗜酒,沒錢,癆得慌,就去買假酒來喝,結(jié)果甲醇中毒,眼睛瞎了。他連大門都不能守了,就在家待著吃低保。
“治病欠一屁股債。沒人管。我媽一個人,白天給人打掃衛(wèi)生、洗衣服、做保姆,晚上也做工,一天累到晚,養(yǎng)活我們兩爺子。
“那時我不懂事,成天東游西蕩,就是不想回家……”
他說到這里,頓了頓,喝了一口酒,抬頭久久看天。我想他可能是怕掉淚。
“有天,我跟那幫痞子去卡拉OK玩。你知道那種……紅簾子拉著的,里邊兒就一個電視放情歌,紙歌單,自己對著話筒唱那種。我之前沒去過,他們叫上我,我還挺高興的。
“中途喝高了,兩個男的帶一女的出去了,說是上廁所。后來我聽到外邊兒吵起來了,他倆跟一個賣東西的吵,大概是為一包煙什么的。吵得越來越兇,只聽到他們在吼,沒怎么聽到那個小販的聲音。吵了好久,聽到砸東西的響聲。
“我出去,看到那個賣煙的女販,一玻璃板子的煙,全被打壞在地上,踩得七零八落。玻璃也碎了。我那兩個朋友氣勢洶洶地沖她吼。
“我也喝多了,嬉皮笑臉地走過去湊熱鬧,快走近了,才看到……那個女販是我媽。
“我都不知道我媽每晚出去,就是賣煙、賣零食。推著一個小破車,上面放著一個木盒子,有玻璃板那種。零碎還有些棒棒糖、泡泡糖、火柴。她在人們喝茶下棋唱歌的地方,端一張小板凳,坐著擺攤兒……
“我看到她時,她還沒看到我。
“我第一反應是躲。趕緊轉(zhuǎn)過身去,想跑,但挪不動腿。我感覺像有兩面墻在夾我,喘不過氣。然后他們打人了,我聽到我媽叫,怎么打人啊!
“那一刻我終于受不了了,蹲下,撿了塊磚頭,站起來追上去就拍了他們。他們還沒反應過來,我拉上我媽就跑了。”
彈簧停了很久很久,沒說話,仰著頭抽煙。一顆淚終于還是順著鬢角滾進了他的耳朵。他擤了擤鼻子,抹了一下耳朵,然后轉(zhuǎn)過身,頭低下來,肘支在桌上,盯著自己的碗,說:“這事兒,就像一根鞭子。我跟我自己說,要混出個人樣來。”
長夜寒靜,天上無星,城市的燈光將夜空染得什么也看不見。我們靜靜地,像兩只離群的野獸,站在漆黑的原野深處,眺望虛無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