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赫爾曼·麥爾維爾《白鯨》《代筆者巴特貝》
(1819—1891)
25歲的麥爾維爾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足夠豐富的人生,讓他的筆下有了足夠的素材。他在很多條船上當(dāng)過水手,例如商船“圣勞倫斯號”、捕鯨船“阿克修涅特號”、澳大利亞三桅帆船“露西·安號”,還效力過小型驅(qū)逐艦。他在大西洋和南方諸海航行過,在馬克薩斯群島被食人部落俘虜過,過了四周“寬容監(jiān)禁”的日子。在此之前麥爾維爾受過一些淺薄的無目的教育。結(jié)束自己的冒險后,他在歐洲和巴勒斯坦有過短暫的旅行。多姿多彩的經(jīng)歷,熱愛思考,出類拔萃的創(chuàng)造力——所有這些讓麥爾維爾寫出了包括《白鯨》在內(nèi)的一系列作品。其中《畢利·伯德》、《前桅哨》在作者死后多年才出版,都是開卷有益的作品?!短┢ぁ芬宰髡咦约?5歲時陷落食人族部落的那段經(jīng)歷為原材料,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之后他的作品反響平平,后半生的麥爾維爾只是個孤獨的無名之輩。當(dāng)然,《白鯨》(1851)得到了足夠的關(guān)注,但是知音寥寥。直到麥爾維爾死后三十年的十九世紀二十年代,才又有一些較真的學(xué)者復(fù)活了“大白鯨”。麥爾維爾的聲譽日隆,而且一直不墜?!栋做L》偉大小說的地位也被世界承認。
麥爾維爾在給好友霍桑的一封信中說:“我寫了一本潔白如羔羊的邪惡之書。”很有趣的話,很微妙的諷刺。他認識到《白鯨》中的玄學(xué)和對宗教的叛逆不會令守舊的家人開心,所以這句話也是一種客觀公正的敘述。這樣說因為《白鯨》并非為了“邪惡”而寫,而是寫“邪惡”,同時缺少哪怕一點基督教因素。
《格列佛游記》(52)、《愛麗絲漫游奇境》(91)、《哈克貝里·費恩歷險記》(92)、《堂吉訶德》(38),這些小說都屬于同一種類型,即它們豐富的想象力需要從兩個或更多的方面去理解,《白鯨》與它們同列。
少年男女可以快速閱讀里面自己喜歡的部分,把它看成有吸引力的海洋故事:有一條象牙做的假腿的老船長,追逐宿敵大白鯨,最后和它同歸于盡。成年之后,各個年齡層的人會認同這本書是一部充滿沖動的書:深度分析種種困擾,解釋生命的悲劇性。這些特質(zhì)讓《白鯨》與陀思妥耶夫斯基(87)的作品,甚至與莎士比亞(39)的作品相比也毫不遜色。對英語有感受的人會不由自主地被這本悲劇性的書感動,那就好像管風(fēng)琴的音栓全部拔出來,空氣流噴涌出來。
《白鯨》既不晦澀難懂,也不能一目了然。讀過的人都會覺得,老船長亞哈和白鯨(還有船上其他人物)并不僅僅代表他們自己。他們究竟象征何物,每個人有自己的看法。有的認為“大白鯨”象征整個宇宙的邪惡,大自然沉默的無情。,敏感而精力充沛的人會感到自然的冷漠。亞哈的頭腦里一直意識到黑暗的大自然。對他而言,大白鯨不光是一條真正的鯨魚,還是自我心靈“太平洋”中一只翻云覆雨的怪物,要毀滅它只有自我毀滅一途。《白鯨》既不是使人憂傷的,也不是令人恐懼的,但也絕沒有樂觀的因素。
這么多年評論《白鯨》,我曾經(jīng)想把自己的感觸總結(jié)一下。現(xiàn)在,在第五次讀這本書的時候,我的感受還和第一次讀時一樣,沒有變化:“《白鯨》是美國最為闊大的杰作。美國最自由的人是愛默生(69)和惠特曼(85),而《白鯨》的內(nèi)核比他們的思想還有深邃復(fù)雜。它用征服的文字闖進‘世界極遠的神秘之地’。它或許和高雅的風(fēng)格不沾邊,進而還有些固執(zhí)難懂,但無疑它是美國對世界文學(xué)的一份禮物。層次多樣,內(nèi)容廣泛,一個桀驁不馴又暗自害怕的靈魂飄蕩在冥界,感受孤獨,恐懼孤獨。”
《白鯨》出版兩年之后,篇幅比較長的短篇小說《代筆者巴特貝》在一份雜志上刊出。這個故事只有麥克維爾能寫得出來。在今天這個人們對黑暗更為開放的時代,巴特貝式的根深蒂固的鈍性,恐怕也只有塞繆爾·貝克特的天賦能夠反映了。但在1853年(愛倫·坡(75)1849年就死了)的美國,除了麥克維爾,沒有其他人能夠用想象力創(chuàng)造出這種主題的故事。實際上,當(dāng)時好像找不到能理解“巴特貝”的人,有些評論者以為這是一篇幽默故事。
巴特貝用無言的“我不想”使自己脫離與他人的接觸,他“純潔而無趣,可敬又令人鄙夷,自己無法從孤獨中解脫”。問題在于,作者是如何無中生有地創(chuàng)造了這五十頁的故事呢?而麥克維爾就能這樣做,編織一個讓人難忘的故事,它的主人公缺乏理性,不懂人情世故,對生活只會“永遠說不”,在他所有的同胞以巨大的熱情生活和建設(shè)強大國家時,他還是在說“不”。
用今天流行的話說,也許在弗洛伊德(98)幾個世代之前,“巴特貝”已經(jīng)對“死亡意愿”做出了研究。也許它屬于“另一個我”這一文學(xué)類型,就好像康拉德的名作《分享秘密的人》(100)一樣。可憐的巴特貝與十分正常的創(chuàng)造者麥克維爾似乎有著某種神秘聯(lián)系,巴特貝也許是麥克維爾的自況,其中有他的孤獨,有他同自己時代紛紛擾擾的物質(zhì)世界的遠離。
這是一個令人難以安眠的故事。
克里夫頓·費迪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