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風波定(上)
紗窗隔斷的陽光只留下淡漠的暉跡,遙遠天邊的云霞卻有炫目的光亮?;实勰碇粋€新橙搓揉著:“糊涂也好,僭越也好,朕怎會容他肆意置喙朕的家事國事,又這般廣布黨羽,群起進言!這朝廷是朕的,可不是張廷玉的。于是張廷玉便奏告朕,以年老上奏請求告老還鄉(xiāng)。折子里有這么一句話,說‘以世宗遺詔許配享太廟,乞上一言為券’。”
如懿微微變色:“怎么?張廷玉還怕皇上不許他已經(jīng)答允的事,一定要皇上有所保證么?這實在是太無禮了。這么看,他這請求告老還鄉(xiāng)的折子,竟有幾分試探皇上的意思了。”
皇帝接過意歡遞來的橙子吃了一片,緩緩道:“他要試探,朕便成全。只要他安安分分從朕眼前走開,朕便許他一個安穩(wěn)到老。朕已讓軍機大臣汪由敦擬好了折子來看,明日就可發(fā)出去了。”
如懿微微松一口氣:“那就好。”她遲疑片刻,還是道,“皇上,臣妾有一事不得不稟告,只請皇上聽了不要氣急憂心。”
皇帝瞟她一眼,淡淡道:“你說就是了。”
如懿寧靜而柔和,含有難得的凝重,和一絲若隱若現(xiàn)的憂慮,她見皇帝臉色松動了些許,才敢婉聲勸道:“皇上。永璜的福晉伊拉里氏來回稟,開春之后永璜身上就很不好,一日不如一日。請皇上若得空兒,一定要去瞧一瞧。”
皇帝的側(cè)臉棱角分明,平靜而至淡漠:“永璜的病情朕也略知一二。無非是他自己心思重,又都是些不該有的心思。朕已經(jīng)讓最好的太醫(yī)去瞧了,也吩咐下去,永璜每日要吃山參吊精神,只要他吃得下,便是每日十斤,朕這個做皇阿瑪?shù)囊步o得起。只求他心思安分些,別再做些無妄之念。”
如懿聽皇帝口氣,仍是對永璜昔年欲為太子之心十分介懷:“那臣妾可否去看望,也好稍稍寬慰……”
皇帝擺手道:“罷了。你如今是皇貴妃,身份貴重。你一去,不知道永璜又要動什么心思。永璜有他養(yǎng)母純貴妃探視,你便少去這是非之地。”
如懿只得起身應允。正好李玉進來,道:“皇上,張廷玉大人求見。”
皇帝不悅道:“這個時候,他來做什么?”
李玉道:“張廷玉大人喜滋滋的,說知道皇上下旨許他配享太廟,所以特來謝恩。”
這一來,不僅皇帝,連如懿和意歡都變了臉色?;实蹚阶云鹕?,走到書房翻了翻奏折,矍然變色:“朕的奏折剛批復完不久,尚未發(fā)出,張廷玉怎會知道?”他橫一眼李玉,帶了一抹厲色道:“李玉!”
李玉嚇得忙跪下:“皇上,奴才不敢!”
如懿忙道:“皇上,李玉不敢。內(nèi)監(jiān)不得干政,他不敢看皇上的折子。”
“那么,便只有汪由敦了!”皇帝的臉色極難看,“是了。汪由敦出自張廷玉門下,定是他提前給張廷玉透了風。真是大膽!竟敢擅自透露朕的旨意,到底在汪由敦心里,朕是皇帝還是張廷玉是皇帝?朕為天下主,而今在朝大臣因師生而成門戶黨羽,怎可姑容!”
意歡冷冷道:“皇上自然是皇上,可他這個門生竟忘了天地君親師,反而將師長凌駕于君主之上,實在是不該!”
皇帝沉下臉:“張廷玉既然來了,朕就見見他。李玉,去傳!”
李玉忙不迭去了。如懿與意歡不敢在側(cè),便也告退離開。才出殿門,便見張廷玉滿臉喜色候在殿外。張廷玉行禮道:“皇貴妃娘娘萬福金安。舒妃娘娘萬福金安。”
如懿與意歡微微欠身,看他躊躇滿志地入內(nèi)。意歡不屑:“自作聰明才自取其辱!他以為扶持了一位富察氏的皇后便得意了,難不成以后每一位皇后都要出自富察氏么?”
如懿悄然一笑:“內(nèi)外互為援引,一直是后宮與前朝的生存之道。張廷玉即便為三朝老臣,也不能免俗。只是皇上心性極強,豈是輕易可以左右的?”
意歡笑道:“他越是舉薦旁人,越是成全了姐姐。我便先恭喜姐姐了。”
果然,皇帝勃然大怒,斥責張廷玉道:“太廟配享的都是功勛卓越的元老,你張廷玉何德何能,有何功績,可以和那些元勛比肩?鄂爾泰他還算有平定苗疆的功勞,你張廷玉所擅長的,不過是謹慎自將、傳寫諭旨,竟也狂妄自大如此!”
一席話罵得張廷玉冷汗淋淋,皇帝猶不解氣,下令革去張廷玉的伯爵之位,只以大學士銜告老還鄉(xiāng),又下詔解除汪由敦協(xié)辦大學士和刑部尚書之職,仍舊讓他在刑部任上贖罪。自此,再無人敢隨意置喙立后之事了。
這一日天高氣爽,明朗天光在紫禁城中無遮無攔地流動,宛如潺湲的河水。靜靜停滯的團云,自由盤旋的飛鳥,連綿如重山的殿脊,沉寂的宮闕掩映了平日的喧囂,讓人心意閑閑。如懿閑來無事,便往儲秀宮看意歡。如懿才扶著侍女的手進了殿中,便禁不住笑道:“從前進來,你的殿中草藥氣味最重,如今倒淡了許多,只聞得花香清淡了。”
意歡正捧了一束新折的玉色百合插瓶,蓮青色的緙花袖下露出素白的十指尖尖,纖長的深碧花葉垂在她三寸闊袖上,那袖口滾了三層云霞緞的暗紋邊,上頭繡著星星點點的橘花,顯得格外明艷。意歡的身形高挑,身影最是纖細瘦美,一枚白玉鎏金蝴蝶壓發(fā)扣在燕尾之上,垂落細長的碎銀流蘇,被風徐徐拂動,更添了幾許難得的柔美。意歡笑盈盈睇她一眼,側(cè)身讓了讓如懿坐下,輕輕噓了一聲:“去歲聽了皇貴妃的話,如今是想開了。皇上照例還是賞賜了坐胎藥,嬪妃們也都自己找了方子喝。其實有什么呢,我如今也是有一遭沒一遭的,惦記著就喝了,沒惦記著也便罷了。”
如懿笑道:“你自己想得開便是了。我如今也不大喝這個了,左右到了這個年紀了,有沒有子嗣都看天意吧。”
意歡笑意幽妍:“是啊,心思都在那上頭,成日里也不快活。倒不如閑下來侍弄侍弄花草,心里也清靜些。”
畫眉子和云雀在廊下嘀嚦啼囀,一唱一和,啼破金屋無人的靜寂。如懿笑道:“皇上喜歡在圓明園養(yǎng)這些鳥雀,你也喜歡。”她眼底閃過一絲促狹,伸手刮著意歡的臉頰道,“只是皇上這樣寵愛你,前兩日連內(nèi)務府新繡的一床滿繡合歡鴛鴦連珠帳也獨賞了你,可算是嬌眠錦衾里,展轉(zhuǎn)雙鴛鴦[8]。既有了鴛鴦,你還要別的鳥兒做什么呢?”
意歡面頰一紅,啐了一口道:“這也是皇貴妃說的話?沒半點兒尊重!”她忽然定了烏澄的眼眸,盯著如懿道,“皇貴妃這般說,可是拈我的酸呢?”
意歡的話,五分玩笑,五分認真。如懿心頭微微一顫,這清光悠長之中,因了她的猝然一問,觸動一時情腸。她不愿去思索,由著性子道:“若說不拈酸,都是女子心腸,難免有時小氣。況你初初承寵那些日子,也是我最受苦的日子。這樣想起來,我能不心酸?只是自你我相識,總覺得心性投契,且在宮里久了,方知尋常人家的拈酸吃醋到了這里竟也是多余,徒增煩惱而已。”
仿若一滴清澈的雨水無意顫起鋪滿澄陽的湖面,漾起金色的漣漪點點,意歡清冽的眸光微有癡怔:“姐姐說的這話,也是我的心思。皇上縱然疼我,但見他寵幸旁人,心里也是火燒火燎的,便是對姐姐,有幾次也是忍不住??扇兆娱L了,才覺這心思除了挫磨自己受苦,也無旁用,所以我才養(yǎng)些鳥兒花兒,散散閑心。且在宮里,說話做事都不得不逼著自己小心。有時候不能對著人說的話,不如對著這些鳥兒說說,也當解了自己的心事了。”
意歡自在皇帝身邊,便深得圣眷。她有時說話尖銳,待人亦不熱絡(luò),因著皇帝的愛寵縱容,也無人敢明著計較。這些年,在旁人眼中,她總是活得縱情恣意的,可在背人處,她也竟有這樣的凄清。
如懿溫然相望,撫摸著嬌妍的花瓣,柔聲道:“那是你不愛往別人宮里去走動。侍奉皇上這么多年了,除了我宮里,也難得看你和旁人來往。”
意歡取過小銀剪子,細細修完花枝,灑了一點兒清水在花葉上,轉(zhuǎn)首道:“我肯與姐姐來往,是性子相投。與其費那些力氣和不相干的人來往,我還不如拾掇拾掇自己。”
如懿看著疏朗殿內(nèi),布置大氣,并不像是尋常女子的閨閣香艷而秾麗,除了滿架子詩書,再無多少錦繡裝飾。“宮里除了你,再沒有誰能把自己拾掇得這樣干凈舒服了。”
意歡道:“人干凈了,心也干凈。”
“咱們身在這地方,周遭的污濁血腥自是不必說了,有時候難免連自己的手也不干凈。能求得心有幾分干凈,也算難得。”如懿莞爾一笑,看她手邊擱著一本溫庭筠的詩集,道,“那日在皇上跟前,他不過提了句溫庭筠的詩好,你便留心上了。”
意歡臉上緋紅如流霞:“姐姐一直忙著,今日難得有空兒,還替我留心起這些了。我不過是聽皇上說起,隨手翻翻罷了。”
二人正說著話,忽然三寶跑了進來道:“小主,小主,不好了。”
如懿沉下臉道:“好好兒回話,這么毛毛躁躁的。”
三寶擦了把汗道:“回娘娘的話,大阿哥府里來傳話,大阿哥病重,怕是不好了。”
如懿霍地起身,起得太快,身子不覺晃了一晃,便道:“純貴妃知道了么?”
三寶道:“大阿哥福晉先來稟報的皇貴妃,鐘粹宮只怕還不知道。”
如懿忙道:“純貴妃是大阿哥養(yǎng)母,讓菱枝趕緊去鐘粹宮通報。你親自去養(yǎng)心殿告訴皇上,再吩咐備轎,本宮去瞧永璜。”
意歡見如懿擔心,亦嘆道:“自從孝賢皇后去世,永璜被申飭,終究積郁成疾。好好兒的一個皇子,唉……姐姐路上小心些,別太心急了。”
如懿哪里還能和她細細分說,忙出了儲秀宮去。才過長康右門的夾道,卻見一眾年長宮女正立在紅墻下,一個個四十上下的年紀,都是出宮后無依無靠才繼續(xù)留在宮中服侍的。一眾人等正在聽內(nèi)務府太監(jiān)的調(diào)撥。如懿只看了一眼,蕓枝道:“回皇貴妃的話,這是內(nèi)務府新從圓明園撥來的一批宮女,說是做慣了事極老練的,正訓了話要撥去各宮呢。”
如懿點點頭,也不欲過問。突然,宮女里一個穿藍衣的宮女跑了出來,喝道:“趙公公,憑什么你收了她們的銀子便撥去東西六宮,咱們幾個沒錢使銀子給你,你便撥咱們?nèi)ダ鋵m當差。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如懿聽得“冷宮”二字,觸動舊事,不覺多看了兩眼。那趙公公五大三粗,拉過那宮女拖在地上拽了兩圈,抓著她的頭發(fā)狠狠往墻上搡了一下,喝道:“你們這班圓明園來的宮女,外來的人敢唱內(nèi)行的戲,豬油蒙了心吧?本公公肯收錢是給你們臉,你給不起就是自己沒臉,還敢叫喚?打死了你都沒人知道。”
如懿雖然趕著去永璜府邸,亦不覺蹙眉,喚過跟前的小太監(jiān)小安道:“小安,去把那個趙太監(jiān)拉過來,說他的專橫霸道本宮都知道了,讓他自己去慎刑司領(lǐng)五十大棍,從此不必在內(nèi)務府當差了。”
小安趕緊著上前去了,那趙公公看見如懿來,早嚇得腿軟了。如懿哪里肯聽他啰唆,留下了小安去內(nèi)務府知會宮女人選的分配,便要離開。方才挨打的宮女忙膝行到如懿跟前道:“多謝皇貴妃娘娘主持公道。”
如懿見她挨了打,神色卻十分倔強,一點兒也不害怕,便道:“你倒是個直性子的,只是什么話都喊出來,也不怕自己吃虧么?”
那宮女不卑不亢道:“奴婢自己吃虧不要緊,不能讓沒錢的姐妹都吃了虧。”
如懿見她被打得灰頭土臉的,仔細看相貌卻也端莊整齊,落落大方,像是個有主意的,想著惢心傷了腿之后自己身邊也沒個得力的人,便道:“你這樣的性子是吃虧,可本宮喜歡。等下洗漱干凈了去翊坤宮等著,留在本宮宮里當差吧。”她說罷,便急匆匆去了。
待趕到永璜府里時,一眾的福晉格格們都跪在地下,嚶嚶地哭泣著。綠筠已經(jīng)先到了,與伊拉里氏陪在床前,她見了如懿進來,少不得擦了擦眼角的淚痕,肅了一肅道:“皇貴妃萬安。”
如懿見閣中一片凄云慘霧,忙按住綠筠的手道:“這個時候了,還鬧這些虛文做什么。”說罷便轉(zhuǎn)首急急問伊拉里氏:“太醫(yī)看過了么?可怎么說?”
伊拉里氏哭得兩眼核桃似的,聽得如懿問,忙止了淚站起身來,道:“回嫻娘娘的話,太醫(yī)說永璜夢魘纏身,日夜不安,心氣斷斷續(xù)續(xù)的,只怕是……”
如懿心中一沉,臉色便有些不好:“別胡說!永璜才二十三歲,怎么會心氣斷續(xù)?”
伊拉里氏說不上兩句,嗚咽道:“這兩年永璜身上總不大好,憂思過慮,像是總轉(zhuǎn)著什么念頭,又不肯告訴妾身。好幾次從夢里驚醒,總是大哭說自己不孝。前幾日是孝賢皇后的忌辰,永璜夢魘更厲害,說要去找孝賢皇后理論。妾身也嚇壞了……”
伊拉里氏話未說完,臉上已經(jīng)挨了重重一掌。綠筠臉色煞白,氣急敗壞地指著她道:“終究是你沒照顧好永璜,還一味胡說八道!永璜最有孝心,他夢魘什么?要去找仙逝的孝賢皇后理論什么?糊涂油蒙了心,紅口白舌地來拉扯永璜不孝!依本宮看,永璜身上不好,都是素日里你們這些不知輕重的人調(diào)唆得他沒養(yǎng)好身子。”
綠筠素來性子和緩,如今突然發(fā)作,如懿自然明白是因為伊拉里氏的話沒說好。這樣的話若是落到皇帝耳朵里,又惦記起昔年永璜和永璋在靈前不孝的事,更會惹得皇帝不高興。
如懿忙拉住綠筠勸道:“姐姐別生氣。媳婦兒素日是懂事的,只是一時情急說話不當心罷了。”她盯著伊拉里氏,溫聲囑咐道:“這樣的話再不許提了。”如懿看著床上昏睡的永璜,見他滿頭豆大的虛汗,冒了一層又是一層。她看著心疼不已,忙取過絹子替他仔細擦了又擦,心中愈加內(nèi)疚不已。永璜似是感覺到她的動作,稍稍有些清醒。他動了動身子,忽然睜開了眼,直瞪瞪地望著帳頂,大聲道:“額娘,額娘,你別走,您等等兒子,心疼心疼兒子。”
綠筠忙坐到榻邊,拉住永璜的手垂淚道:“永璜,永璜,額娘在這里。”如懿聽他呼喊哀切,一時觸動了心腸,切切喚道:“永璜。”
兩人喚了幾聲,也不見永璜有任何回應。綠筠便有些訕訕道:“什么額娘?怕是咱們都自作多情了,永璜是在喚他的親額娘哲憫皇貴妃呢。”說罷又嘆,“我雖養(yǎng)了他這些年,可這孩子,到底不太肯叫我一聲‘額娘’。”
如懿眼底一酸:“永璜是個有孝心的孩子。”
正巧太醫(yī)進來,翻了翻永璜眼皮,忙灌了一碗湯藥下去,磕個頭道:“皇貴妃娘娘恕罪,純貴妃娘娘恕罪,大阿哥怕是回光返照了。有什么話,能說的就趕緊說了吧。”
如懿聽了這話悲從中來,轉(zhuǎn)過臉嗚咽起來。湯藥灌下去,永璜果然清醒了些,兩眼也漸漸有神,盯著如懿道:“母親來了。”
綠筠嘆口氣道:“永璜好歹也曾養(yǎng)在皇貴妃膝下過,我是沒用,兩個孩子都遭了皇上的訓斥,抬不起頭來做人。有什么話,皇貴妃陪著說說吧。”她說罷,便扶著幾個福晉的手一同出去了。
閣中靜靜的,恍若一潭幽寂深水,日光細碎的影子落在地上,像是一個幽若的夢。永璜咳嗽了幾聲,輕輕道:“多謝母親還惦記著兒子。幼時養(yǎng)育之恩,兒子一直不敢忘記。”
如懿含了淚,撫著他的額頭柔聲道:“好孩子。母親也都還記得,你這孩子什么都好,唯獨母子情分上虧欠了。雖然有母親和純娘娘照料,但若哲憫皇貴妃還在,你也不至于如此。”
永璜大口大口地喘息著,蒼白的臉上浮起兩團虛弱的酡紅,過了好半晌,才緩過來一口氣:“兒子自知是不能了。這些日子一直夢見額娘對著兒子含淚不語,總像是有許多委屈,卻說不出來。前幾日孝賢皇后忌辰,兒子更夢見孝賢皇后喂額娘吃些什么,額娘吃完就七竅流血。母親,兒子心里明白,是孝賢皇后害死了額娘!”
如懿看著他顴骨高聳,兩眼深深地凹了進去,難過道:“哲憫皇貴妃之死本來就蹊蹺,母親是聽過這樣的閑話的??捎黎?,閑話是不能過心的,一旦過了心,掙不出來,成了你的心魔,你就害死你自己了。”
永璜嗚嗚咽咽地哭著,那樣幽咽而絕望的哭泣,像于深夜中迷失了方向的孩童。“兒子自幼失了額娘,被人欺侮,兒子很想爭氣,所以也動過利用母親的心思??苫拾斄R兒子對孝賢皇后不孝,兒子是真的孝敬不了。是她害得我在阿哥所受苦,是她害死我額娘,是她給額娘吃了那么多相克積毒的食物,甲魚和莧菜,麥冬和鯽魚……諸如種種,都是同食則會積毒的。我額娘就是這樣被她慢慢毒死的,我怎么能對著她盡孝……我……我……再不要、不要在這污穢之地了!”
如懿抱著永璜,心緒哀慟的須臾,有濃墨般的疑惑如同潑灑于素白生絹之上,迅疾流瀉,擴散滲染。她抑不住一顆幾乎要跳躍出來的心,緊緊攥住他的手道:“這些食物相克積毒是誰告訴你的?愉妃告訴過你是孝賢皇后害死你額娘,可她從來不知道這些細枝末節(jié)。告訴母親,這些是誰告訴你的?”
永璜一時急切,一口痰涌了上來,咳咳道:“嘉……嘉……”
多年來如在迷霧中穿行,終于有隱約窺得的明亮,如懿連連追問:“是金玉妍是不是?是不是?”永璜拼命張大了嘴,極力晃著腦袋想要點頭。如懿見他如此,嚇得什么都顧不得了,忙喚道:“太醫(yī),太醫(yī)!”
永璜在她懷里掙扎著,如同脫水之魚,茍延殘喘。他的眼神漸漸渙散,終于吃力地閉上了眼睛,回歸至永久的安寧。前塵往事紛至沓來,仿佛秋日黃昏時隨風涌動的塵埃,輕得幾乎沒有半分力氣,卻縈縈繞繞纏到身上,悶住了心肺鼻息,竟生出一種徹骨的惶然無力。仿佛還是在小時候,永璜不過七八歲,下了學乏了,便是這樣靠在如懿的臂彎里,沉沉睡去。
太醫(yī)扯著袍子三步并作兩步趕了進來,摸了摸永璜的鼻息,垂頭喪氣道:“皇貴妃娘娘節(jié)哀,大阿哥已經(jīng)去了。”
如懿輕緩地摸著永璜的臉,低聲道:“好孩子,睡吧,睡吧,你就能見著你的額娘了。”她捂著嘴,壓抑著喉間的嗚咽,終于在沉默中讓眼淚肆意地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