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鴛盟
種種繁文縟節(jié),如懿在興奮莊正之余,亦覺得疲累不堪。然而,那疲累亦是粉了彩繪了金的,像臉上的笑,再酸,也不會凋零。
真正的大婚之夜,便是在這一晚。
雖然已是嫁過一次的了,然而,皇帝還是鄭重其事,洞房便設在了養(yǎng)心殿的寢殿之中。自大婚前一月,皇帝已不在養(yǎng)心殿中召幸嬪妃,仿佛只為靜待著大婚之夜。
如懿緩步踏上養(yǎng)心殿熟悉的臺階時,有一瞬的錯覺,好像這個地方她是第一次來。如何不是呢?從前侍寢,她亦不過是蕓蕓眾妃之一,被裹在錦緞被幅中,只露出一把青絲婉轉(zhuǎn),被抬入寢殿,從皇帝的腳邊匍匐入內(nèi)。
比起那時,或許此刻的自己真的是有尊嚴了太多。如懿靜靜地想,或許,她所爭取的只是這一點兒生存的尊嚴吧。當然,這或許是太過奢侈的事。
她緩步走完重重臺階,那樣靜,連裙角拂過玉臺的聲音都清晰可聞。仰起臉時,先看到的居然是凌云徹的面孔,他笑意欣慰,屈膝行禮:“皇后娘娘萬安。”
這兩日一聲聲入耳皆是“皇后娘娘”,聽得連自己都恍惚了,此刻從他口中喚出,才有了幾分真實的意味。如懿含笑:“凌侍衛(wèi)。”
凌云徹起身相迎:“微臣在此恭迎娘娘千歲。恭喜娘娘如愿以償。”他微微側(cè)身,“這一路并不好走,幸好,娘娘走到了。”
如懿盈然微笑:“多謝你,等本宮走到這里。”
他拱手,神態(tài)蕭肅:“微臣會一直陪著娘娘走到想去的地方。”
如懿頷首,亦不多言。彼此懂得,何須再多言呢,就如她傷心之時,凌云徹只默默身后相隨,便是最好的陪伴與寬慰。
如懿行至殿外,是李玉躬身相迎:“皇后娘娘,里頭布置妥當,請娘娘舉步入內(nèi)。”
如懿推門而入,素日見慣的寢殿點綴滿了讓人炫目的紅色和金色,連垂落的云錦鮫綃帳也絞了赤金鉤簾,綴著櫻紅流蘇。閣中仿佛成了炫彩的海洋,人也成了一點,融入其中,分不清顏色。如懿這才想起,自己已經(jīng)換下白日的皇后吉服,按著皇帝送來的衣衫,穿上了八團龍鳳雙喜的正紅色錦繡長袍。那錦袍用的是極輕薄軟和的聯(lián)珠對紋錦,觸肌微涼,袖口與盤領皆以金線穿雪色小珠密密繡出碧霞云紋西番蓮和金云鸞紋小輪花。裙底以捻銀絲和水鉆做云水瀟湘紋,顯出蔚藍迷離的變幻之色。兩肩、前后胸和前后下擺繡金龍鳳同合紋八團,以攢枝千葉海棠牡丹簇擁,點綴在每羽花瓣上的是細小而飽滿的薔薇晶與海明珠。除此之外,通身遍飾紅雙喜、團金萬壽字的吉祥紋樣,碎珠流蘇如星光閃爍,透著繁迷貴氣。錦袍下質(zhì)地輕柔的羅裙,是渾然一體的郁金香色,透明卻泛著淺淡的金銀色澤,仿佛日出時淺淺的輝光,光艷如流霞。
這并不是尋常的皇后服色,乃是皇帝親許內(nèi)務府裁制,僅供這一夜穿著。連佩戴的珠飾也盡顯玲瓏別致的心思。綠云鬟髻正中是一支九轉(zhuǎn)連珠赤金雙鸞鑲玉嵌七寶明金步搖,其尾墜有三縷細長的翡翠華題,深碧色的玉輝璀璨,映得人的眉宇間隱有光華流轉(zhuǎn)熠熠。髻邊點綴一雙流蘇長簪,流蘇頂端是一羽點翠蝙蝠,蝠嘴里銜著三串流云珍珠紅寶石墜角長穗,都以紅珊瑚雕琢的雙喜間隔,垂落至肩頭。髻后是三對小巧的日永琴書簪,皆是以白玉做成,在云鬢間溫潤有輝。因如懿素喜綠梅,點綴的零星珠花皆以梅花為題,散落其中。而宮中素來愛以鮮花簪發(fā),如懿便在內(nèi)務府所供的鮮花中棄了牡丹,只用一朵開得全盛的“醉仙枝”玫瑰,如紅云初綻,嫵媚姣妍。
那時容珮便笑言:“衣裳上已經(jīng)有牡丹,再用牡丹便俗了。還是玫瑰大方別致,也告訴別人,花兒又紅又香卻有刺,誰也別錯了主意。”
是呢。這樣步步走來,誰還是無知的清水百合,任人攀折。再美,終究亦是帶了刺的。
李玉引著如懿坐下,輕聲道:“皇后娘娘安坐,皇上稍后便到。”
如懿安靜坐下,描金寬榻上的杏子紅蘇織龍追鳳逐金錦平整地鋪著,被幅四周的合歡并蒂蓮花紋重重疊疊扭合成曼妙連枝,好似紅霞云花鋪展而開。被子的正中壓著一把金玉鑲寶石如意和一個通紅圓潤的蘋果。她憑著直覺去摸了摸被子的四角,下面果然放置棗子、花生、桂圓、栗子,取其早生貴子之意。
如懿怔了怔,緩緩有熱淚涌至眼底,她知道這樣的日子不能哭,忍了又忍,只是沒想到,重重的失望復希望之后,皇帝還這樣待她,以民間的嫁娶之道,再還她一次新婚之夜。
因為,那是她所缺失的。當年以側(cè)福晉身份入府,到底也是妾室,哪里有紅燭高照,對影成雙的時刻,那時她的房中,最艷的亦不過是粉色而已。而粉色,終究是上不了臺面的側(cè)室之色。
如今,皇帝是補她一次昔日的虧欠,讓她再無遺憾。
浸淫在往事的唏噓中,皇帝不知何時已悄然入內(nèi),凝視她道:“想什么這樣出神?”
如懿有些不好意思,忙拭了拭眼角道:“皇上萬安。”
皇帝溫然含笑,眉目澹澹,似有無限情深:“今夜,朕不是萬歲,而是尋常夫君。”他有些愧然,“如懿,朕很想還你一個真正的大婚之夜。但再四問了禮部,皇帝只有登基之后第一次冊立皇后,才能在坤寧宮舉行大婚,否則便不能了。朕思來想去,祖宗規(guī)矩既不能改,那么朕便許你一個民間的婚儀,明媒正娶一回。”
如懿只覺得一顆心溫軟如春水,綿綿直欲化去:“雖然皇上不是親自來迎娶臣妾,但能有此刻,臣妾已經(jīng)心滿意足。”
皇帝仔細端詳她,溫柔道:“尋常的皇后服制太過死板嚴肅,朕希望給你一夜美滿,所以特意囑咐內(nèi)務府制了這身衣裙,既有皇后服色的規(guī)制,也不失華美嫵媚。朕希望朕親自選定的皇后,可以與眾不同。”
如懿溫柔綿綿,如要化去:“即便只穿一夜,臣妾亦會珍藏。”
皇帝牽著她手并肩坐下,擊掌兩下,福珈和毓瑚便滿面堆笑地進來,把皇帝的右衣襟壓在如懿的左衣襟之上。毓瑚端上備好的紅玉酒盞,道:“請皇上皇后飲交杯酒。”
如懿與皇帝相視一笑,取過酒盞互換飲下。許是喝得急了,如懿唇邊滑落一滴清綿酒水,皇帝以手擦去,溫柔一笑。
福珈喜滋滋端過一盤子孫餑餑,屈膝道:“請皇上皇后用子孫餑餑。”
如懿取過銀筷子夾起吃了一口,連忙皺眉道:“哎呀,是生的!”
福珈笑得滿臉皺紋都散開了:“千金難換皇后這句話呀!”
如懿這才回過味來,不覺臉上飛紅?;实垡研Φ冒V了,便也吃了一口道:“皇后說是生的,那自然是生的。”
福珈道:“交杯酒已經(jīng)喝過,子孫餑餑也已經(jīng)吃了,請皇上與皇后聽一聽《合婚歌》吧。”她說罷,打開寢殿的長窗,窗外庭院中立著的四位年長的親王福晉唱起了《合婚歌》?!逗匣楦琛饭卜秩?jié),每唱一節(jié)后,左首的年長福晉即割肉一片擲向天,注酒一盅傾于地,以供神享,祝愿帝后和和美美。
終于,曲終人亦散去,寢殿中亦安靜了下來。
皇帝的眼中有如許情深,似要將如懿刻進自己的眼眸最深處:“如懿,這兩天,朕雖然親自下旨冊封你為皇后,可也只有此時此刻,你與朕寧靜相對,朕才覺得,你是真的成了朕的皇后了。”
如懿溫婉側(cè)首:“臣妾與皇上一樣,如在夢中,此刻才覺美夢成真。”
皇帝輕輕握住如懿的手,低頭吻了一吻,那掌心的暖意,便這樣分分寸寸地蔓延上心來,一脈一脈暖了肌膚,融了心意。
皇帝執(zhí)著她的手,聲音低而沉穩(wěn),仿若青山逶迤,巋然不動:“如懿,朕能許你天下女子中最至高無上的地位,卻不能許你一心一意的夫妻安穩(wěn)。哪怕從前,此刻,還是以后,朕都不能許你。這是朕對不住你的地方,亦是朕最不能給你的。”
如懿微微低下頭,鎏金百合大鼎里有縹緲的香煙淡若薄霧,裊裊逸出。她從未曾發(fā)覺,那樣輕的煙霧,也會有淡淡水墨般的影子,籠上人陰翳的心間。
這樣的話,從前她不是不知,一路妻妾成群過來,她不能,也不敢期許什么。哪怕是午夜夢回,孤身醒轉(zhuǎn)的一瞬,曾經(jīng)這樣盼望過,也不敢當了真。可如今聽他親口這樣說出來,哪怕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內(nèi),也生了幾分失落。
她依偎在皇帝胸前,輕聲道:“皇上說的,臣妾都明白。臣妾所企求的,從來不是位分與尊榮。”
皇帝輕輕頷首,下頜抵在她光潔的眉心,仿佛嘆息:“可是如懿,不管皇額娘是否反對,朕都會立你為皇后?;蛟S皇后之位也不是最要緊的,朕能給你的,是朕心里的一份真心意?;蛟S,這份真心意抵不上榮華富貴、權(quán)傾后宮來得實在,可是這是唯一能由著朕自己、不被人左右的東西。”
如懿心頭震動,仿佛看著陌生人一般看著眼前這個相守相伴了十數(shù)年的男子,她不是不知道他的多疑他的反復,也不是不知道他身邊從來有無數(shù)的姹紫嫣紅。可是她深深地覺得,哪怕是陪在他身邊最長久的時刻,也比不上這一刻內(nèi)心的百感交集,傾盡真心。
他不過是弘歷,她也只是青櫻,是紅塵萬丈里最凡俗不過的一對男女。沒有雄心萬丈,沒有坐擁天下,更沒有鉤心斗角、你死我活。只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這一刻的真心相許。
如懿微微含淚,緊緊伏在他胸口,聽著他心跳沉沉入耳,只是想,傾這一生,有這一刻,便也足夠了。她這般凝神,伸手緩緩解下衣袍下一個金線繡芙蓉鴛鴦荷包,荷包上綴赤金紅絲流蘇,鴛鴦成雙,花開并蒂,是花好月圓影成雙的文采。
她輕輕解開荷包,一樣一樣取出其間物什,呢喃低語:“這是臣妾嫁給皇上那日戴過的一雙耳墜,這是皇上第一次寫給臣妾的家書,這是臣妾在潛邸第一次生辰時皇上所贈的玉佩……”她一一數(shù)了七八樣,無一不愛惜珍重。
皇帝拈起一個薄薄的胭脂紅紙包抖開,里頭是兩束發(fā)絲,一粗一細,各自用細巧紅繩分別扎好,并排放著,顯是屬于兩個不同的人?;实鄣难劾锖鋈磺叱鲂亲影愕墓?,沖口而出:“朕記得這個。這是你初嫁那夜,朕與你各自剪下一縷發(fā)絲作存,以待來日白首之時再見。你竟然真還存著!”
淺笑的唇線牽動一弧梨渦浮現(xiàn)于如懿面上:“臣妾一直仔細保存,便是進冷宮前,亦交由海蘭保管。幸好,一直以來都未曾錯失。”她有些不好意思,引過華彩映紅的袍袖掩在唇際,“只是那年,臣妾嫁與皇上為側(cè)福晉,所以這兩束發(fā)絲可放在一處已是皇上格外垂憐,卻不可行結(jié)發(fā)之儀。”
皇帝慨然微嘆:“那年大婚,與朕能結(jié)發(fā)的唯有嫡妻,所以朕與瑯是結(jié)發(fā)之禮。”
這樣明好的夜里,談起故去的人,總有幾分傷感?;实酆芸炱查_這些情緒的浮縷,和聲道:“不過今夜,你終于是朕的妻子了。”
一雙明眸水光瀲滟,如懿將手心之物珍重存起,期許而感慨:“臣妾左思右想,皇上為了今日費盡心思博臣妾歡悅之心,臣妾所有皆是為皇上所賜,無以為報,只能將舊年歲月里值得珍惜之物一一保存妥帖,以表臣妾之心。”
皇帝的眼里是滿滿的感動:“誰說你無以為報?這兩根頭發(fā)不能結(jié)也罷了。”他手指輕溜,滑至她發(fā)髻后撥出細細一縷,取過紫檀臺上的小銀剪子,又縷出自己辮梢一縷一并剪下,對著灼灼明火用一根紅繩仔細結(jié)好,放入胭脂紅紙中一并疊好,“那是從前的不夠完美,這是今夜結(jié)發(fā)往后,一并存起。”
如懿怔怔地看著,有淚水輕輕溢上眼睫,她只是一味垂首,搖頭道:“皇上不可。少年結(jié)縭,原配夫妻才可為結(jié)發(fā)。臣妾不是。”
皇帝將溫柔眸光深深凝?。?ldquo;朕知道與你不是原配,結(jié)發(fā)之禮不甚相宜,所以只取其‘結(jié)發(fā)為夫婦,恩愛兩不疑’[10]之意。”
莫名的情緒泛著巨大的甜蜜,和那甜蜜里的一絲酸楚,她無言,只能感受著淚水的潤與熱,與她的心潮一般,溫柔地洶涌,喃喃細語:“結(jié)發(fā)與君知,相要以終老[11]。滿人不可輕易剪發(fā),皇上是為了臣妾,臣妾都知道。”
他且行且笑:“是了。滿人頭發(fā)珍貴,若無決絕之事,不可斷發(fā),否則形同悖逆??山褚闺夼c你,是歡喜之事。”他緩身行至攢枝金線合歡花粟玉枕邊,俯身取出一個浮雕象牙錦匣,打開蓮瓣寶珠金紐,里頭薄薄一方絲帕,只繡了幾只殷紅荔枝,并幾朵淡青色的櫻花。他嘆道:“青櫻,弘歷,并存于此,便是你最好的回報。”他輕吻她眉心,溫柔得如同棲落花瓣的蝶,“你出冷宮之后,朕告訴過你,希望和你長長久久地走下去。如懿,如今你是朕的妻子,生同床,死同穴,會一直一直、永永遠遠和朕在一起了。”
她無言應對,唯有以感動的蒙眬淚眼相望,還報情深,低低吟道:“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噬险f過的話,臣妾都記得。”她垂首,略有幾分無奈,卻終究仰望著他,切切道,“臣妾知道,往昔來日,臣妾擇不盡皇上身邊的人。臣妾所求,唯有一句。”
皇帝擁著她,問道:“什么?”
她鄭重而懇切:“臣妾不敢求皇上一心,但求此生長久,不相欺,不相負!不管去到何處,皇上總是信臣妾的,便如臣妾信皇上一般。”
皇帝亦是沉沉慨然:“如懿,此生長久,不相欺,不相負!君無戲言,這個君,既是天子君王,亦是你枕畔夫君。”
如懿有說不出的感動,一顆心像被浪潮裹襲著,退卻又卷近,唯有巨大的喜悅與溫情將她密密匝匝包裹,讓她去釋懷,去原諒,去遺忘。
皇帝的吻落下來,那是一對經(jīng)年夫妻的輕車熟路,彼此熟知。她以溫柔的低吟淺唱相應,看著紅羅帳軟肆意覆落,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唯余龍鳳花燭,紅影雙雙,照徹一室旖旎。
殿中的燭火越來越暗,終于只剩下了一雙花燭如雙如對的影子。守夜的太監(jiān)在廊下打開了蒲團和被鋪守著。李玉打了個呵欠道:“皇上和皇后都睡下了。你們也都散了吧。”便有小太監(jiān)將檐下懸掛的水紅絹紗燈籠摘下了一半,守在養(yǎng)心殿外的侍衛(wèi)也散去了兩列。凌云徹亦在其中。
李玉拱手道:“這一日辛苦了。凌大人早些回去歇息吧。”
凌云徹道:“哪里比得上李公公的辛勞,皇上大婚,一刻也離不開您上上下下打點著。”二人寒暄罷,便也各自散了。
八月初的天氣,即便是夜深,也有些許殘留的暑意。這幾日的喧鬧下來,此刻只覺得紫禁城中安寧得若無人之境。凌云徹說不出自己此刻的心情是喜是愁,倒像是汪著一腔子冰冷的月光倒在了心里,似乎是分明地照著什么,卻又是稀里糊涂的。
他這樣想著,腳也不知邁去了哪里,并非是自己平日休息起居的侍衛(wèi)房,抬頭一看,卻是到了坤寧宮。他想了想,左右趙九宵也在這里當差,便進去他所住的廡房。趙九宵見了他來十分歡喜,二人倒了一甕酒,撥了幾個菜,相對而飲。趙九宵拿胳膊撞了撞他,道:“你在皇上跟前挺得器重的,今兒又是皇上大喜的日子,你怎么不高興?是不是看著皇上娶親,自己也想娶親了?”
凌云徹笑道:“你自己這樣想便罷,別扯上我!”
趙九宵搓著手道:“你還別說,我倒真為了一個姑娘朝思暮想呢。”
凌云徹好奇:“誰?是宮里的宮女么?”
趙九宵湊近了道:“就是令嬪娘娘宮里的瀾翠,那模樣那身段兒,我……”
凌云徹橫了他一眼,道:“別人也就罷了,要是永壽宮,想都別想!”
趙九宵嘖嘖道:“你這個人也太小心眼兒了!人往高處走嘛,也不能都說她不對。你就這么忌恨令嬪娘娘?”
凌云徹冷冷不言,趙九宵也無趣了:“弄了半天,你不高興也不是為了令嬪娘娘?我還當皇上立了新后,你是心疼她被冷落了呢。”
凌云徹喝了幾大杯酒,那是關外的燒刀子,入口燙喉,一陣陣熱到腸子里,卻也容易上頭。他有些昏昏沉沉:“皇后?你以為立了皇后就好么?從前的孝賢皇后出身名門,還不是活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我是心疼,心疼坐到這個位子上的人會受苦。”
趙九宵也有些暈了,往他胸口戳了一拳,道:“誰的婆娘誰心疼!你心疼個什么勁兒?這個年紀了,也不成個家,孤零零的什么意思?”
凌云徹按著自己的心口:“我也不知道,孤零零地為了什么;我更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在我心里落了個影兒。這么個只能遠不能近的影兒。她傷心的時候我只敢遠遠看著她,可是她的傷心,我都明白。如今見她好,我自然高興,可是高興了還是擔心來日她還會遇到什么。”
趙九宵吃了筷牛肉,伏在桌上昏昏沉沉道:“你看,你看,你還是想著令嬪娘娘不是?”
凌云徹苦笑了一刻,仰起頭,把酒澆入了喉中。任由酒氣殺烈,彌漫心間。
福珈回到慈寧宮中時已是夜深,她悄然入內(nèi),卻見暖閣中燈火通明,太后托腮凝神,雙眼微閉。聽得她來,太后只是輕聲相詢:“回來了?”
福珈吃了一驚,忙道:“太后怎么還不安置呢?時辰不早了。”
太后淡淡一笑,睜開眼道:“知道。只是喧鬧了這兩日,總覺得喜悅聲還聒噪在耳邊,嗡嗡的,讓人不想睡。”
福珈忙道:“那奴婢去點安神香吧。”
太后擺擺手,支起身來,道:“人老了就是心事多,不容易睡著。你陪哀家說說話。”
福珈應了聲“是”,在太后膝邊坐下。太后出神片刻,似是自言自語:“養(yǎng)心殿那兒都好了?”
福珈嘴角不覺多了一絲笑意:“都好了。這個時辰,怕已經(jīng)安置下了。洞房花燭,皇上對皇后真是有心了。”
太后頷首道:“皇帝肯用心,真是難得。”她的目光落在遠處空茫的一點,隱隱多了一絲沉溺的微笑,“肯被人這樣用心相待,又能用心待之,真好。烏拉那拉如懿,到底是有福的。”
福珈垂下臉,恭謹?shù)溃?ldquo;皇后的福氣再好,又怎能與太后比。”
太后微微側(cè)首,一串碧棱雙枝長簪垂下藍寶流蘇微微搖曳:“哀家到底沒有做過皇后,不能與她相比了。只是皇帝的用心,男人的用心啊……”
福珈低眉斂目:“太后見過的真心,絕對勝于今時今日皇上對皇后的。”
太后似有萬千感觸,眼中瑩然有光:“是。只是怕真心相待太短,伸手挽留也留不住。”
福珈微笑:“但是只消一刻,便已經(jīng)勝卻人間無數(shù)。”
太后唇邊有沉醉的笑意,片刻,又恢復了往日的從容鎮(zhèn)靜:“是啊,但愿男女相悅之心,能得長久,而非一時之興。”
如懿睡在皇帝身側(cè),一夜都做著繁迷的夢。夢里,有皇帝的執(zhí)手相看兩不厭,有瑯的淚眼哀怨,亦有云徹與海蘭的相伴在側(cè)。但是夢見最多的,居然是姑母唇邊不退的微笑。姑母穿著與自己一樣的皇后冠服,神色悲喜交加,更是欣慰。那聲音似遠忽近,是姑母的叮囑:“烏拉那拉氏不可出廢后!如懿,烏拉那拉氏再不能有棄婦了!”
她終于松一口氣,原來只與自己有數(shù)面之緣的姑母,是那樣深刻地活在自己的記憶里,又深遠地影響著今時今日的自己。
她從夢中醒來,隱隱覺得夜涼如水,似游弋浮動在身側(cè)?;实廴栽谑焖?,眉心帶著舒展的笑意,大約是個好夢。她披衣坐起,才發(fā)覺寢殿的窗扇不知何時已微微開了一隙,涼風徐徐穿入。她正要起身關窗,忽然周身的血液一涼,竟呆住了。
案幾上所供的龍鳳花燭,不知何時,那支鳳燭上的火焰已然湮滅,只余一卷燒焦了的燭芯,映著累累燭淚,似一只流淚至盲的眼睛。
心中的恐懼驟然冰裂貫入,不是沒有聽說過,龍鳳花燭要在大婚之夜亮至天明,若有一支先滅,便是夫妻中有一人早亡,或是半路分折,恩愛兩絕。民間傳聞雖然有些無稽,誰能保證夫妻能白首到老,又同年同月逝去,只是這樣夜半夭滅一支,卻也實在是不吉。
她回頭見皇帝猶自沉睡,忙關上了窗扇,又仔細檢視一遍無礙,重新點燃了鳳燭。做完這一切,她才覺得自己的雙手有些發(fā)抖。
原來她還是怕的,是那樣怕,怕夫妻恩情中道斷絕。如懿回到皇帝身邊,緊緊依在他身側(cè),仿佛只有他的溫熱才能提醒著自己一切的美好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