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清早,氣味聞起來像是在下雨。
房間里有股濃濃的石頭的潮味和泥土被翻動過的味道,空氣陰冷潮濕,土腥味很重。我做了個深呼吸,躡手躡腳地來到窗戶跟前,把鼻子貼在上面,涼涼的。感覺著我的呼吸在玻璃上形成霧氣。我閉起眼睛,聆聽輕柔的啪嗒啪嗒的聲音穿過瑟瑟的風。只有雨滴提醒了我,云彩是有心跳的。我也是有心跳的。
我總是琢磨這些雨滴。
我琢磨著,它們從天空徑直奔向自己未知的歸宿的時候,怎么總是可著勁往下掉,腳下磕磕絆絆,摔斷了自己的腿,竟然忘了自己的降落傘。就像有人正在掏空自己口袋里的東西往地上扔,好像并不介意東西掉到哪兒,不介意雨滴撞到地面時的爆裂和掉在地板上摔得粉碎,不介意人們對雨打門窗的日子罵罵咧咧。
我就是一滴雨。
我爸爸媽媽把我從口袋里清出來,任由我落在水泥地上蒸發(fā)得無影無蹤。
那扇窗戶告訴我,我們距離山巒并不遙遠,肯定也靠近水域,可是這些日子以來,所有東西都靠近水域。我只是不知道我們處在水的哪一邊。不知道我們朝著哪個方向。我瞇起眼睛仰望著晨曦。有人把太陽重新?lián)炱饋韯e到了天上,它卻日漸向下滑落。就像一位對于你只了解一半的粗心大意的家長,它永遠不會知道它的缺席會如何改變?nèi)祟惖纳?。我們的日子在黑暗中會是多么的不同?/p>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傳過來,我的牢友睡醒了。
我心虛地轉(zhuǎn)過身來,就像再次因偷竊食物被抓到了似的。那是唯一一次,當我說并不是我要吃時,父母全然不信。我說我只想挽救街角那些流浪貓,可他們覺得,我不會具有在乎一只貓的人情味,我不會的,像我這種家伙這類人都不會。后來,他們不再相信我的任何言辭。這正是我身陷此地的原因。
牢友正在打量我。
他是和衣而睡的。他穿著件海軍藍的T恤衫和卡其布的大口袋休閑褲,褲管塞在黑色高幫靴里。
我身上穿著劣質(zhì)的棉質(zhì)衣衫,兩頰緋紅。
他盯住我的身形輪廓,慢慢悠悠地掃視,令我心跳加速。他把目光從我臉上移向我的身體,上下游移,盯得我一點兒勇氣都沒了,我早已經(jīng)滿面緋紅。
我真想說,別盯著我看了。
別再用目光撫摸我了,還有,放好你自己的手,拜托!拜托!
“你叫什么名字?”他突然斜歪著腦袋半玩笑半認真地說道。
我一下子愣在那兒。眨巴著眼睛,屏住了呼吸。
他挪了挪身子,我的目光飄散開來,散落成千百個碎片,滿屋子飄浮跳動著,那一刻,捕獲了萬千影像,有無數(shù)個瞬間閃過。若隱若現(xiàn)的音容笑貌,在時光歲月中漸漸消退,凝固的思緒在寂寥呆板的空間里無依無靠地空游回轉(zhuǎn),突然,一陣記憶像旋風一樣剖開我的心靈穿越而現(xiàn)。他讓我想起了我以前認識的一個人。
我長吁一口氣,在震驚之中重新回到了現(xiàn)實。
不要胡思亂想了。
“你為什么會在這兒?”我沖著混凝土墻那邊發(fā)出咔啦聲的方向問道。4面墻千百個灰暗陰影中的14次咔啦聲。地板,屋頂,都同為石板。劣質(zhì)的床架,由用舊的水管子做成。那一方小窗戶,結(jié)實得根本沒辦法撼動。我的希望早被耗光了。我的兩只眼睛失去了焦點,有些疼,手指在冰冷的地板上慵懶地劃著道道。
我坐在地上,聞到一股類似冰塊、金屬和穢物雜在一起的味道。牢友坐在我對面,雙腿盤在身下,他的靴子對這個地方來說顯得有點兒過于閃亮。
“你怕我。”他的語氣顯得很平淡。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攥成了拳頭。“恐怕是你弄錯了。”
我可能說了謊,不過這不關(guān)他的事。
他哼了一聲,聲音在我們之間凝滯的空氣中回響著。我沒有抬頭。沒有與他朝我投過來的犀利目光對視。我感受著陳腐難聞的空氣,嘆了口氣。我感到喉嚨發(fā)緊,有種熟悉的東西卡在那兒,我已經(jīng)學會了把它吞下去。
兩聲敲門聲驚走了我的思緒。
他嗖地站了起來。
“那兒沒人,”我告訴他,“只有早餐。”我都吃過264份早餐了,但依舊不知道那是用什么做的。聞起來像好多化學用品;胡亂的一坨,味道總是很濃。有時太甜,有時太咸,總是令人作嘔。我多數(shù)情況下都饑不擇食,根本注意不到有什么區(qū)別。
我聽到他僅僅遲疑了片刻,便向門口靠了過去。他把門上的小門槽滑開一條縫,向那個已不復存在的世界張望。
“見鬼!”他簡直要穿過那條門縫撲向盤子,結(jié)果頓了一下,急忙又把手縮回來,手掌在襯衫上拍打了一番。“見鬼,見鬼。”他雙手緊緊地握成拳頭,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他燙著自己的手了。他要是聽我的話,我本來會提醒他的。
“你得等上至少三分鐘才能碰那盤子。”我對著墻說。我沒去看自己手上那一道一道的輕微疤痕,那些疤痕都是燙傷的,不可能有人教我怎么防止燙傷。“我覺得他們是故意這么做的。”我輕聲說道。
“噢,所以你這個時候跟我說話了?”他生氣了,目光一閃一閃地看向了別的地方,我這才意識到他覺得這比什么都尷尬。他是個要強的家伙。要強得不許自己當著女孩子的面犯下愚蠢的錯誤。要強得不許自己顯露出痛苦。
我閉上了嘴巴,透過他們稱作窗戶的那塊小玻璃向外望去。沒剩下多少動物了,但我曾經(jīng)聽說過鳥兒飛翔的故事。也許有那么一天,我會有幸看到一只。近些日子所聽到的故事胡編亂造得厲害,一點兒都不可信,但我還是聽到不止一個人說過,他們過去幾年確實真真切切地看到過一只飛翔的小鳥。所以我望著窗戶。
今天會有一只鳥兒。它有一身潔白的羽毛,頭頂上點綴著金色條紋,就像頭上戴著王冠一樣,正要展翅翱翔。今天會有一只鳥兒。它有一身潔白的羽毛,頭頂上點綴著金色條紋,就像頭上戴著王冠一樣,正要展翅翱翔。今天會有一只——
他的一只手。
在我身上。
兩只手指
的指尖在我被衣服包裹的肩膀上瞬間掠過,我渾身上下每一塊肌肉都緊繃起來,縮扭成結(jié),壓擠著脊椎。我站在那兒,安安靜靜的,一動不動,甚至都不呼吸了。也許我不動的話,這種感覺會一直持續(xù)下去,直到永遠。
264天當中沒有人碰過我。
有時候我覺得,我內(nèi)心的孤獨都快要膨脹到?jīng)_破我的肌膚而炸裂開來了;有時候我又不能確定,是不是通過歇斯底里的哭號、尖叫或者大笑就能解決一切問題。有時候,我極度渴望觸摸、渴望被觸摸、渴望感受那種感覺,這種渴望強烈得令我恍恍惚惚地認定自己就要墜落到深淵里,那里有一個誰也找不到我的異度空間。
并非沒有這種可能。
我多年來一直大嚷大叫,可從來沒有人聽到過。
“你餓嗎?”他這回的聲音低了一點兒,有那么一點兒擔心的感覺。
我已經(jīng)忍饑挨餓了264天了。“不餓。”聲音脫口而出,跟呼吸驟停了一下似的,我別過臉去,我不該這么做,可我還是做了,他正在盯著我看。審視著我。他的嘴唇只是微微地張著,無精打采地在那里發(fā)呆,他眨了眨眼睛,試圖掩蓋自己的困惑。
我心里給什么東西刺了一下。
是他的目光。跟他的目光有關(guān)的什么東西。
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
我拋開這個世界把雙眼閉起來。給它們上了鎖。用力地扭動著鑰匙。
合眼處,黑暗籠罩著我。
“嘿……”
我眼睛一下子睜開了,兩扇破窗戶的碎玻璃映入了我的眼簾。
“這是什么?”他的語氣在努力讓自己顯得淡然,努力讓自己顯得漠不關(guān)心。
什么都不是。
我專注于橫亙在自己與自由之間的那片透明空間上。我真想將這個堅硬的世界打得粉碎,讓它在記憶中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想更高大、更健康、更強壯。
我想生氣、生氣、生氣。
我想成為那只飛走的鳥兒。
“你在寫什么?”牢友又說話了。
這些文字乃嘔心瀝血之作。
這支顫巍巍的鋼筆便是我的嘔心瀝血之途。
而這張紙就成了盛裝我心血的容器。
“你怎么不回答我?”他離我太近了太近了太近了。
從來沒人離我這么近過。
我吸了口氣,等待著他的離去,就像我生活中的其他所有人一樣。我眼睛注視著窗戶,注視著可能的前景。某種更高遠、更宏大的前景,那是我骨子里有這種瘋狂的一個原因,是我不毀滅一切便不善罷甘休的一種解釋。今天會有一只鳥兒。它有一身潔白的羽毛,頭頂上點綴著金色條紋,就像頭上戴著王冠一樣,正要展翅翱翔。今天會有一只鳥兒。它有——
“嘿——”
“你不能碰我。”我小聲說道。其實我在撒謊,而我不告訴他這是謊話。他可以碰我,我永遠不會告訴他這個。拜托,碰我吧,我真正想跟他說的是這個。
但是,人們一碰我,就會有事情發(fā)生。奇怪的事情。糟糕的事情。
致命的事情。
我記不起任何擁抱的溫暖了。我的兩只胳膊由于內(nèi)心無法擺脫的冰冷孤寂而倍感痛苦。我自己的母親不可能展開雙臂來擁抱我。我父親不可能來焐熱我那冰冷的手。我在一個毫無意義的世界里茍延殘喘著。
你好。
世界。
你快要把我忘了。
咚咚兩聲敲門聲。
牢友跳著站了起來。
到了洗澡的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