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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靜《看見》:“才女”首度出書講述十年央視生涯

來源:嘉人網(wǎng) 編輯:Faith
導(dǎo)讀:《看見》是知名記者和主持人柴靜講述央視十年歷程的自傳性作品,既是柴靜個人的成長告白書,某種程度上亦可視作中國社會十年變遷的備忘錄。

 

我小學(xué)時大掃除,用的大掃帚舉起來梆梆硬,相當(dāng)扎手吃力,是蘆葦?shù)幕ㄐ踝龀傻?,河邊還有明黃的水鳳仙,丁香繁茂,胡枝子、野豌豆、白羊草……藍得發(fā)紫的小蝴蝶從樹上像葉子一樣垂直飄下來,臨地才陡然一翻。還有蟋蟀、螞蚱、青蛙、知了、蚯蚓、瓢蟲……吃的也多,累累紅色珠子的火棘,青玉米稈用牙齒劈開,嚼里面的甜汁?;丶仪巴邳c馬莧菜拿醋拌了,還有一種灰白的蒿,回去蒸熟與碎饅頭拌著蒜末吃,是我媽的最愛。最不濟,河灘里都是棗樹,開花時把鼻子塞進米黃的小碎蕊里拱著,舔掉那點甜香,蜜蜂圍著鼻子直轉(zhuǎn),秋天我爸他們上樹打棗,一竿子掄去,小孩子在底下?lián)焓?,叮叮?dāng)當(dāng)被鑿得痛快。

風(fēng)一過,青綠的大荷葉子密密一卷,把底下的腥氣帶上來,蛙聲滿河。表姐把塑料袋、破窗紗綁到樹桿上下河抓魚,我膽小不敢,小男孩在我家廚房門口探頭輕聲叫“小靜姐,小靜姐”,給我一只玻璃瓶,里頭幾只黑色小蝌蚪,細尾一蕩。

河邊上從這個時候,開始蓋紡織廠、紙廠、糖廠、油廠……柏油路鋪起來,姐姐們?nèi)肓藦S工作,回來拿細綿線教我們打結(jié)頭,那時工廠有熱水澡堂,帶我們?nèi)ハ丛瑁齻償堉麓膳枳記_著看門男子一點頭,笑意里是見過世面的自持。紡好的泡泡紗做成燈籠袖小裙子,我穿件粉藍的,我妹是粉紅的,好不得意。我媽在工廠的理發(fā)店給我燙個卷毛,隔了這么多年,腦袋上包個黃色蛇皮袋的燙熱感還有,是文明讓人不舒服的啟蒙。

人人都喜歡工廠,廠門前有了集市,熱鬧得很,大喇叭里翻來滾去唱“甜蜜的生活,甜蜜的生活,無限好啰喂……”聲震四野。有露天電影,小朋友搬小板凳占座位,工廠焊的藍色小鐵椅,可以把紅木板凳擠到一邊去。放電影之前常常會播一個短紀錄片,叫《黃土高原上的綠色明珠》,說的是臨汾。我媽帶我們姐妹去動物園時,每次都要提醒“電影里說了,樹上柿子不能摘,掉下來也不要撿,這叫花果城”。

紙廠的大水泥管子就在河邊上,排著冒白沫子的黃水,我媽說這是堿水,把東西泡軟了才能做紙。小朋友一開始還拿著小杯子去管子口接著玩,聞一下齜牙咧嘴跑了,本能地不再碰。

河變難看了,但我還是跟河親。跟表姐妹吵了架,攥著裝零錢的小藥盒出走,在河灘上坐著,看著翻不起浪的黃泥水。大人都講,小孩子是從河里漂過來的,我滿腹委屈,到河邊坐著等,河總有個上游,往那個方向望就是個念想,怎么還不來接我?

我上中學(xué)后,姐姐們陸續(xù)失業(yè)。之后十年,山西輕工業(yè)產(chǎn)值占經(jīng)濟總量的比例從將近百分之四十下滑到百分之六。焦化廠、鋼廠、鐵廠……托煤而起,洗煤廠就建在汾河岸上。我們上課前原來還拿大蒜擦玻璃黑板,后來也頹了,擦不過來,一堂課下來臉上都是黑粒子。但我只見過托人想進廠的親戚,沒聽過有人抱怨環(huán)境——就像家家冬天都生蜂窩煤爐子,一屋子煙也嗆,但為這點暖和,忍忍也就睡著了。

我父母也說,要沒有這些廠,財政發(fā)不了工資,他們可能攢不夠讓我上大學(xué)的錢。

河里差不多斷流了,只有一點水,味兒也挺大。兩岸還有些蒿草,鳥只有麻雀了,河邊??吹胶诤鹾醯幕馉a里一些皮毛腳爪,是人拿汽槍打了烤著吃。但我們這些學(xué)生還是喜歡去河邊——也沒別的野地兒可去,河邊人跡少,男女生沿河岸走走,有一種曲折的情致,不說話也是一種表達。

回憶高中最后一段,好像得了色盲癥,記憶里各種顏色都褪了,雨和雪也少了,連晚霞都稀淡一縷。坐在我爸自行車后面過橋時,每次我都默數(shù)二十四根橋柱,底下已經(jīng)沒什么水可言,一塊一塊稠黑泥漿結(jié)成板狀,枯水期還粘著一層厚厚的紙漿。河灘的棗樹上長滿病菌一樣的白點子,已經(jīng)不結(jié)棗了。后來樹都砍了。但我晃蕩著雙腿,還是一遍遍數(shù)著欄桿,和身邊的人一樣沒什么反應(yīng),生活在漠然無所知覺中。

“山西百分之六十的河都是這樣,”老頭兒說,“想先發(fā)展,再治理?太天真了。”

我問:“如果現(xiàn)在把污染全停下來呢?”

 “挖煤把地下挖空了,植被也破壞了,雨水涵養(yǎng)不住。”

 “你是說無論如何我都看不見汾河的水了?”

他看我一眼:“你這一代不行了。”

“這并不是最要緊的,要緊的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出現(xiàn)地下水污染了,”他說,“就你們家那兒。”污染物已經(jīng)從土壤中一點一點地滲下去,一直到幾百米之下。

我覺得,不會吧,這才幾年。

 

但采訪完忽然想起一事,我媽常掰開我和我妹的嘴嘆氣:“我和你爸牙都白,怎么你倆這樣?”我倆只好面面相覷,很不好意思。

老頭兒這么說,我才想起,搬家到小學(xué)家屬樓后,我家自來水是咸苦的,難以下咽,熬粥,粥也是咸的。家家都這樣。像喝鐵釘一樣。后來查了一下,可不是,“縣城水的礦化度高,含氯化物、硫酸鹽、鐵”。

到現(xiàn)在,自來水也只能用來洗涮,東山里的村民挑了深井水,或者在三輪車焊一個水箱,拉進城,在窗戶底下叫賣“甜水”。我媽買了紅塑料桶,兩毛錢一桶,買水存在小缸里,用這種水熬米湯,才能把綠豆煮破。

我想我們姐倆是不是枉擔(dān)了多年虛名,問我爸,他哼哼哈哈不理我這辯解,有天終于恍然大悟:“搞不好真是氟中毒,這幾年趙康鎮(zhèn)的氟骨病患者多起來了,牙都是黃的,骨頭都是軟的,腿沒法走……”

我上網(wǎng)查水利局資料,發(fā)現(xiàn)襄汾是重氟區(qū)——有二十四萬人喝的水都超標,全縣的氟中毒區(qū)只分布在“汾河兩岸”,在術(shù)語里,這叫“地帶性分布”,也就是說,用受工業(yè)污染的河水灌溉,加上農(nóng)藥化肥濫用,造成土壤中的氟向地下水滲透。

河邊的洗煤廠是外地人開的,掙幾年錢走了,附近村長帶著幾位農(nóng)民專門到北京來找過我,問能不能再找些項目,被焦油污染的地沒辦法復(fù)墾了,每煉一噸土焦,幾百公斤污染物,連著矸石、巖石、泥土,露天在河邊堆著,白天冒煙,晚上藍火躥動,都是硫化氫。我們二〇〇六年見過五層樓高的堆積,有人走路累了在邊上休息,睡過去,死了。

現(xiàn)在這些焦廠已經(jīng)被取締,老頭兒說:“但今后幾百年里,每次降雨后,土壤中致癌物都會向地下潛水溶入一些。”

我聽得眼皮直跳。

我一九九三年考大學(xué)離開山西,坐了三十多小時火車到湖南,清晨靠窗的簾子一拉,我都驚住了,一個小湖,里頭都是荷花——這東西在世上居然真有?就是這個感覺。孩子心性,打定主意不再回山西。就在這年,中國放開除電煤以外的煤炭價格,我有位朋友未上大學(xué),與父親一起做生意,當(dāng)時一噸煤十七塊錢,此后十年,漲到一千多塊錢一噸。煤焦自此大發(fā)展,在山西占到GDP的百分之七十,成為最重要支柱產(chǎn)業(yè)。

二〇〇三年春節(jié)我從臨汾車站打車回家,冬天大早上,能見度不到五米。滿街的人戴著白口罩,鼻孔的地方兩個黑點。車上沒霧燈,后視鏡也撞得只剩一半。瘦精精的司機直著脖子伸到窗外邊看邊開,開了一會兒打電話叫了個人來,“你來開,我今天沒戴眼鏡。”

我以為是下霧。

他說,嗐,這幾天天天這樣。

我查資料,這霧里頭是二氧化硫、二氧化氮和懸浮的顆粒物。臨汾是盆地,在太行山和呂梁山之間,是個S形,出口在西南方向,十分封閉,冬季盛行西北風(fēng),污染物無法擴散,全窩在里頭了。

回到家,嗓子里像有個小毛刷輕輕掃,我爸拿兩片消炎藥給我,說也沒啥用,離了這環(huán)境才行。他跟我媽都是慢性鼻炎,我媽打起噴嚏驚天動地,原先還讓我爸給她配藥,后來也隨便了:“你沒看襄汾這幾年,新兵都驗不上么,全是鼻炎、支氣管炎。”

我爸是中醫(yī),他退了休,病人全找到家里來,弄了一個中藥柜子,我跟我妹的童子功還在,拿個小銅秤給他抓藥,我看藥方是黃芪、人參、五味子……

“都是補藥啊?”我看那人病挺重的樣子。

我爸跟我說:“這些病是治不好了,只能養(yǎng)一養(yǎng)。”補了句:“十個,十個死。”

我吃一驚,說什么病啊?

“肺癌、肝癌、胃癌……都是大醫(yī)院沒法治了,來這兒找點希望的。”

他說了幾個村子名,病人多集中在那里,離河近,離廠近,他問了一下,都是農(nóng)民,直接抽河里水澆地吃糧,“這幾年,特別多”。

我問我爸:“不能去找找工廠?”

“找誰呢?河和空氣都是流的,誰也不認。”

二〇〇六年采訪孝義的市長,他白皙的四方臉,西裝筆挺,不論什么問題,總能說到市里的整頓措施。我問:“這個城市付出了沉重的代價,現(xiàn)在回頭來看的話,這個代價是不可避免的嗎?”

市長說:“這個代價是慘痛的。”

我問:“是不可避免的嗎?”

市長說:“這個代價是慘痛的。”

我再問:“是不可避免的嗎?”

市長端起杯子喝口水,看著我:“政府對于焦化,始終是冷靜的。我們采取措施之后呢,后面的這股勁我們給壓住了。”

“壓住了?”我問,“壓住了還會有這么三十多個違規(guī)項目上來嗎?”

“因為當(dāng)時有個投資的狂熱,他們都想做這個事,市場形勢特別好。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態(tài)度是堅決的。”

“如果你們態(tài)度堅決的話,那么這些違規(guī)項目就應(yīng)該一個都不能上馬才對呀?”

他又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一言不發(fā)地坐在那兒。

我們對著看,看了很久。

晚上我跟老郝在賓館,正準備休息。

有人敲門,是廠子老總的大兒子。手里拎一個布袋子,又沉又胖,帶子繞了兩圈纏在手上。看我一眼,說:“你能不能出去一下?”

呵呵,我說“你們談,你們談”,進了洗手間,把水龍頭打開,把門關(guān)上。等我洗完澡出來,這哥們走了。

老郝靠床上沖著我笑。

我只好說:“我們山西人太實在了,真不把主持人當(dāng)回事兒啊,就奔著導(dǎo)演去。”

我倆躺在床上猜了好久,一個布袋子里到底能裝進去多少錢。

節(jié)目沒播成。

無以解憂,我們幾人約著去旅行,每到一地,我都對老郝和老范說,我老有強烈的童年感覺。老郝指著那些亂石中上千年的巨榕,或是落英繽紛的荷塘,笑我:“你們山西能有這個么?”我剛開口“我們在舊石器時代……”她們都笑得稀爛。唉,說不下去了。

汾河邊的丁村人文化遺址,從我家騎車十幾分鐘就到。館里有文字標明:“十萬年前,古人類在這里生存,汾河兩岸是連綿不斷的山岡、砂地和禾草草原。當(dāng)時的河湖沼澤里長滿了香蒲、黑三棱、澤瀉……水邊草甸上有蒿、藜、野菊,東山坡上是落葉闊葉樹木,櫟樹、樺木、椿樹、木樨、鵝耳櫪……”石炭紀時這些繁茂的植被,千百萬年來的枝葉和根莖堆積成極厚的黑色腐殖質(zhì),地殼變動埋入地下,才有了煤。

小時候,人家在汾河挖沙蓋房,一挖濕河沙就有人來我家送龍骨,是一味中藥,我爸說是沙里挖出的恐龍化石,用來止血。拿小鐵錘在生鐵缽砸開,一小段一小段豎紋的細條骨頭,里面全是蜂窩樣的小眼,吸濕力很強,干完活我們姐倆常把一根雪白的骨頭粘在嘴唇上,晃蕩著跑來跑去。

后來我查過,龍骨不是恐龍骨頭,是象、犀牛、三趾馬的骨頭化石,丁村人最早在河灘上制作石器時,狩獵采集為生,獵的就是大象和犀牛。離我家十幾里的陶寺遺址掘出的“鼉鼓”,腔內(nèi)有數(shù)根汾河鱷的皮下骨板。四千年前,汾河里還有鱷魚。

這里是人類先民最早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地之一,那時已有收禾穗的石刀,脫殼去皮的石磨棒,由部落而入城市,文明興起??脊艑W(xué)家蘇秉琦教授說過:“大致在四千五百年前,最先進的歷史舞臺轉(zhuǎn)移到晉南。在晉南興起了陶寺文化。它相當(dāng)于古史上的堯舜時代,亦即先秦史籍中出現(xiàn)的最早的‘中國’,奠定了華夏的根基。”

旅行時高明度的陽光、綠蔭、濃重的色彩、動物的啼叫,給我的童年之感,也許是我還是個嬰兒的時候,躺在那里感覺到的東西——也可能是留在人的基因里一代一代遺傳下來的遠古記憶。

幼年,我們無甚可玩,土就是玩具,尤其喜歡下雨,溝渠漫潰,雨停后一片泥涂。這些泥涂被大太陽曬得結(jié)了干板,變得極為平滑。我們拿著小刀就去撬起幾塊來,手感滑膩,拿在手里削,沒人教,也沒圖樣可參考,我最擅長的也就是削出一把土槍,握在手里比劃。我妹更小,連這個都不會,只能拿一個裝萬金油的圓盒子,找點稀泥巴,等干了磕出來,晾在灘上,圓圓一小粒排起來,就算是藝術(shù)創(chuàng)造了。

我們不懂大人的煩愁。

山西百分之八十都是丘陵,黃土是亞細亞內(nèi)陸吹來的戈壁砂石細末,一逢大雨,雨夾泥沖溝而下,曾經(jīng)把整個打麥場沖毀,十幾萬斤麥子全入汾河,連墳頭也成耕地,清明只能在麥子地或者桃樹壟上,大家跪一排燒紙。人越多越墾,越墾越窮,千百年來大概如此。周秦時還是清澈的“大河”,到東漢“河水重濁,號為一石水而六斗泥”。從此大河被稱為“黃河”,是命脈,也是心病。唐宋以后泥沙有增無減,堆積在下游河床上,全靠堤防約束,形成懸河。伏秋大汛,三四千年間,下游決口泛濫一千五百九十三次。

而當(dāng)下,大汛甚至成為奢侈。一九四九年之后山西成為全國的能源基地,支援東部,支援首都,占到全國外調(diào)量的百分之八十。六十年里,總采煤一百二十億噸??梢匝b滿火車后一列接著一列在地球上繞三圈,老頭兒給我們的報告里寫:“每開采一噸煤平均破壞的地下水量為二點四八立方米……造成全省大面積地下水位下降,水井干枯,地面下陷,巖溶大泉流量明顯減少,缺水使七千一百一十公里河道斷流長度達百分之四十七。”

十年后再見,我做煤炭生意的那個朋友,把礦倒手賣給了別人,名片換成了北京一家手機動畫公司。我問為什么,他說“錢也掙夠了”。

我再問,他說:“這行現(xiàn)在名聲不好。”

再問,他說:“那礦只能挖五十年了。”

再問,他瞇眼一笑,伸了兩根指頭,“其實是二十年。”

煤炭的開采不會超過千米,挖穿之后就是空洞,如果不花成本回填,空洞上面的巖層、水層都會自然陷落,老頭兒說過,“山西現(xiàn)在采空區(qū)的面積占到七分之一了,到二〇二〇年,全省地方國有煤礦將有近三分之一的礦井資源枯竭閉坑,鄉(xiāng)鎮(zhèn)煤礦近一半礦井枯竭。”

站在我家門口往東看,遠遠能看到個塔影,唐代所建,山就叫塔兒山。山頂寶塔一直還在,這里是三縣交界的地方,北側(cè)的崖被鏟成了六十度,高百米的陡崖上紫紅色砂巖剝離得厲害,一棵樹都沒有。到處是采礦塌陷的大坑,深可數(shù)丈。

有一天幾個人來我家閑聊,說塔兒山那里的事怪得很,突然一下有個村子塌了。“那個誰,開著一個拖拉機,咔一下就掉下去了。”

他們吸一口氣,歪個頭“邪門”,磕一下煙,再聊別的事。

做節(jié)目時我到了采空區(qū)。

黑灰滿天的公路上,路全被超載的車軋爛,車陷在爛泥里走走停停。夜路上也是拉煤的大貨車,無首無尾,大都是紅巖牌,裝滿能有七十噸重。

我去的叫老窯頭村。九十年代當(dāng)?shù)赜芯湓挘?ldquo;富得狗都能娶到媳婦”。現(xiàn)在村里煤礦由村主任承包,一個煤礦一年可以掙上千萬,每年上交村里八萬。一千三百人的村莊,人均年收入不到六百元。人們過得比十年前還窮。

村委會主任競選,兩個候選人一夜沒睡,雇人騎摩托車發(fā)單子。稀薄的粉紅色紙,格式都一樣,承諾當(dāng)選的幾件實事,最后一行是承諾給多少現(xiàn)金,這格空著,臨時用圓珠筆往上寫,挨家挨戶送,剛出生的小孩兒也算人頭。

全村人一夜沒睡,門大開著,聽見摩托車響就高興,摩托車經(jīng)過不帶減速的,紙向門環(huán)上一插——這人出一千,那個人出一千五、兩千……兩千五……兩千七百五。天亮了。

但第二天唱票的時候,反而兩千五的那個贏了。他把現(xiàn)金搬去了,兩百多萬,放在一個大箱子里,擱在大戲臺子上。一打開,底下的人眼都亮了。頭上歪戴個軍綠雷鋒帽的大爺,眉開眼笑地指著戲臺對我說:“哎呀,那還說啥,那是錢么,是錢么。”

現(xiàn)場歡天喜地把錢都分了,鄉(xiāng)人大主席團的主席坐在臺上看著,對我說:“我管不了。我管,老百姓要打我。”

“反正也不開村民代表大會,煤礦的事只是村長一個人做主,也不給分錢。”老百姓說,他們的選擇從經(jīng)濟學(xué)的角度可以理解,“選誰都行,我們就把這選票當(dāng)分紅。”

一戶能領(lǐng)兩千五百塊,連嬰兒也可以領(lǐng),年輕的小伙子都很興奮,買了嶄新的摩托車在土路上呼喝追趕。

只有一個矮個子老人,幾乎快要跪下來讓我們一定要去他家看看。他扯著我一路爬到山頂,看他家新蓋的房子。整面墻斜拉開大縫子,搖搖欲墜,用幾根木頭撐起來。他家的正下方就是煤礦,水源已經(jīng)基本沒水了,他在檐底下擱只紅色塑料桶,接雨水。

村里人看他跳著腳向我哭叫幾乎瘋癲的樣子,都笑了。他們的房子在半山腰,暫時還沒事。原村長和書記都在河津買了房子,不住在這兒。

我們往山上走,走到最高頂。一人抱的大樹都枯死了,烏黑地倒在大裂縫上,樹杈子像手一樣往外扎著,不知道死多長時間了。我的家鄉(xiāng)是黃土高原,但這山頂上已經(jīng)沙化得很厲害,長滿了沙漠中才有的低矮沙棘。風(fēng)一吹,我能聽見沙子打在我牙齒上的聲音。

我不再想回山西了。

我媽和我妹都來了北京,山西我家不遠處是火車站,為了運煤加建的專門站臺就在十米開外,列車晝夜不停,轟隆一過,寫字臺、床都抖一陣子,時間長也習(xí)慣了。但蓋了沒幾年的樓,已經(jīng)出現(xiàn)沉降,一角都斜了。為了讓這個小城市精神一點,有一年它和所有臨街的樓一起被刷了一層白漿,黑灰一撲,更顯殘破。我怕樓抖出問題,勸我爸:“來吧。”他不肯,家里他還有病人、吃慣的羊湯和油粉飯,一路上打招呼用不著說普通話的熟人。他說:“你們走吧,我葉落歸根。”

有一天他給我打電話,說老宅子打算全拆了賣了。院里滿庭荒草長到齊腰高,小孩子們在廢墟上跳進跳出,我幼年用來認字的黑底金字的屏風(fēng)早被人變賣,插滿卷軸字畫的青瓷瓶不知去向,八扇雕花的門扇都被偷走,黑洞洞地張著。拆不動的木頭椽子上的刻花被鑿走了。我小時候坐的青藍石鼓也不見了,是被人把柱子撬起來后挖走的,用磚再填上,磚頭胡亂地齜在外頭。

房子屬于整個家族,家族也已經(jīng)分崩,這是各家商議的決定,我也沒有那個錢去買下來修復(fù)。二〇〇五年我在云岡石窟,離大佛不到四百米是晉煤外運干線一〇九國道。每天一萬六千輛運煤車從這路過,大都是超載,蓬布也拉不上,隨風(fēng)而下,幾個外國游人頭頂著塑料袋看石窟。大佛微笑的臉上是烏黑的煤灰,吸附二氧化硫和水,長此以往,砂巖所鑿的面目會被腐蝕剝落。

佛猶如此。

我把眼一閉,心一硬,如果現(xiàn)實是這樣,那就這樣,這些是沒辦法的事。只有一次,我奶奶去世幾年后,石榴樹被砍了,我不知道怎么了,電話里沖我爸又哭又喊,長大成人后從沒那樣過。我爸后來找了一個新地方,又種了一棵石榴,過兩年來北京時提了一個布袋子給我,里面裝了幾個石榴,小小的紅,裂著口。

我看著心里難受。

我可以自管自活著,在旅行的時候回憶童年。但我是從那兒長出來的,包括我爸在內(nèi),好多人還得在那里生活下去。每天要呼吸,喝水,在街頭走過。人是動物,人有感覺,表姐在短信里說:“再也沒有燕子在屋檐下搭窩了,下了雨也再也看不見彩虹了。”

“再也”,這兩個字刺目。

我和老郝動身,二〇〇七年,再回山西。

我碰上一個官員,他說:“你是山西人,我知道。”

“對。”

“臨汾的?”

“嗯。”

他知道得很清楚。帶著一點譏笑看著我:“你怎么不給山西辦點好事兒?”

“我辦的就是。”

王惠琴七歲了,剪了短頭發(fā),黑了,瘦了,已經(jīng)有點認生了,遠遠地站著,不打招呼只是笑。一笑,露出兩只缺了的門牙。

她家還是沒有搬,工廠也沒搬。在省環(huán)保局的要求下,企業(yè)花了六千萬把環(huán)保設(shè)施裝上了,帶著我們左看右看:“來,給我們照一照。”我問:“你這設(shè)備運行過嗎?”老總的兒子嘿嘿一笑:“還沒有,還沒有。”

當(dāng)?shù)卣ǖ袅瞬簧傩〗够瘡S的煙筒,炸的時候,有個在工廠打工的農(nóng)民爬到了煙筒上,苦勸才下來,跟我說:“你說我干什么去呢?地沒了,貸款也難,房子也不能抵押。但凡能干點買賣,我也不愿意干這個,誰不是早晨起來天天咳嗽?”

八月,我采訪時任山西省長的于幼軍。他說:“山西以往總說自己是污染最重的地方之一,我看把‘之一’去掉吧,知恥而后勇,以‘壯士斷臂’的決心來治污。”

我問:“之前也一直在說治理污染,但關(guān)閉了舊的,往往可能又有一批新的開出來,為什么?”

他說:“為什么以前管不???是因為責(zé)任制和問責(zé)制沒有建立起來,沒有真正落實。就算經(jīng)濟總量第一的地方,考核官員時,環(huán)保不達標,就要一票否決,錢再多,官員提升無望。”

我問:“也有人懷疑,它會不會只是你任期的一個運動,過去了,可能會恢復(fù)常態(tài)?”

他沉默了一下,說:“我剛才說到的,一個是責(zé)任制,一個是問責(zé)制,只要這兩條能夠認真堅持的話,我想不會出現(xiàn)大面積的反彈。”

我問他:“為什么不能在污染發(fā)生前,就讓公民參與進來去決定自己的生存環(huán)境?”

他說:“你提了一個很對的問題,一定要有一個公民運動,讓公民知道環(huán)境到底有什么問題,自己有哪些權(quán)利,怎么去參與,不然……”

他沒說下去。

一個月之后,臨汾黑磚窯事件,于幼軍引咎辭職。孟學(xué)農(nóng)任代理省長。一年之后,襄汾塔兒山鐵礦潰壩,二百七十七人遇難,孟學(xué)農(nóng)引咎辭職。我從家鄉(xiāng)人嘴里聽到一句慘傷的自嘲:“山西省長誰來干,臨汾人民說了算。”

臨汾八年內(nèi)換了五任班子,塔兒山潰壩事件中,被判刑的官員副廳級干部四人、處級干部十三人、處以下干部十七人。當(dāng)年送我小蝌蚪的小男孩,是國土局的一個科長,服刑一年。

在臨汾時,我曾去龍祠水源地拍攝。

沒有太多選擇。臨汾下面的堯都區(qū)有三個主要的水源地:龍祠、土門和屯里。根據(jù)環(huán)保局二〇〇五年六月的監(jiān)測,土門向供水廠聯(lián)網(wǎng)供水的十五口水井,總硬度和氨氮濃度大多嚴重超標;屯里的水源地由于污染過重,在二〇〇三年十月被迫停止作為市民集中式飲用水源。

山被劈了三分之一,來往的煤車就在水源地邊上。水源地只有十畝左右,“最后這點了,再沒有了。”邊上人說。

我站在柵欄外面往里看,愣住了。

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山西。

附近村莊里的小胖子跟我一起,把臉擠在鐵柵欄上,誰都不說話,往里看。水居然是透亮的,荇藻青青,風(fēng)一過,搖得如癡如醉,黃雀和燕子在水上沾一下腳,在野花上一站就掠走了,花一軟,再努一下,細細密密的水紋久久不散。

一抬頭,一只白鷺拐了一個漂亮的大彎。

這是遠古我的家鄉(xiāng)。

 

 

 

 

 

后記

三年前,我猶豫是否寫這本書時,最大顧慮是一個記者在書里寫這么多“我”是否不妥,六哥說不在于你寫的是不是“我”,在于你寫的是不是“人”。

這本書才得以開始。

當(dāng)中數(shù)年我停停寫寫,種種不滿和放棄他都了解,不寬慰,也不督促,只是了解這必然發(fā)生。我才有氣力寫下來。書稿完成后他承擔(dān)了大量編輯工作,編輯時他曾說過有點悠然的快樂,是我作為作者的最大獎賞。

余江波是我《看見》欄目的原同事,這本書很多具體的材料與修訂工作都是他的心血,他曾是我博客的讀者,一再告誡我,不要偷懶簡單地使用過去的材料,讀者是不會滿足的。必須重新與生活打滾,不斷地深化材料,他的嚴苛是對的。

感謝何帆承擔(dān)了這本書相關(guān)法律問題的修訂工作。也感謝張宏杰,汪汪,老頹,牟森,土摩托,三年中,寫是一件不知所往的事,還好有朋友相互伴隨。

謝謝廣西師大出版社的幾位編輯楊靜武、周昀、陳凌云,他們對書中每期節(jié)目的內(nèi)容都進行了核實,對書稿的結(jié)構(gòu)與文字提出了中肯的見解與建議,使這本書得以規(guī)避很多毛病。

感謝梁建增先生對這本書的愛護與關(guān)切。感謝張潔、李倫以及所有共事者對我的全部寬容。書中封面照片是在重慶開縣麻柳村采訪時陳威拍攝的,部分現(xiàn)場照片由席鳴拍攝,感謝他們。

老范現(xiàn)在是《看見》欄目的主編,與我一起工作,老郝當(dāng)了媽媽,我們仨沒有失散。

感謝我的家庭。

 

柴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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