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試讀]
躲起來的銀笛手
他躲起來吹銀笛,在我去Todis超市的路上,一個音一個音,泄露自己——
那是佩魯賈城內最便宜的超市,有最便宜的大瓶sparkling water賣。去Todis要穿過西北最古老的街區(qū),石板路下了又上,我輕飄雙手,如握一對空空雞蛋。過狼街,入美麗巷,路過的禮拜堂里有拉斐爾青年時代留于此地的畫蹤。那尊拉斐爾學徒時期的塑像,是令人相信比那喀索斯還要逍美的少年。記得那次從小禮拜堂看畫出來,一位身穿阿根廷藍白球衣的大叔在大樹下同黑白奶牛貓悄悄逗弄著,古羅馬人的鵝卵石還鑲在他們身后的石頭墻上,像滾也滾不動的大顆淚珠——每日家情思睡昏昏,那大顆淚自古至今也就不滾下來,在陽光里啜蜜般地凝著。
經常在下午四點之后才到Todis去,那時它也才剛剛睡過午覺開門迎人。經常踩著橋邊落葉到Todis去,悉悉窣窣,斜陽變了灑金箋,帶著滿懷籌劃的心情,是買蔥蒜還是蘑菇,軟朱古力圈還是翁布里亞甜紅酒。有一次在滿目蘑菇醬的架子旁徘徊良久,陌生老太太路過,逐一告訴我哪種涂面包更棒,哪種適合意粉,還有哪種味道更濃……cheese的種類則是雪柜前的陌生大叔告訴我的,那希臘的一種羊奶cheese,是他力薦的心頭好。也有回程晴空,卻突然濡起小雨,一個撐傘的中國男人擦過身邊,轉頭平仄著江浙一帶的口音問我,是否知道什么住宿的地方,不遠處靛藍衫裙的溫州女孩,手叉腰大插著雙腿立在石墻花門前,墮腰垂頭,總也沒個動靜。
緞子般的銀笛聲甩出來旋轉了,他就躲在我要一轉彎的石墻垛里,斜陽也在那兒兜個彎,和他的笛聲一起,撞墻丁當,都是流曳的軟銀子,半金的陽光蕩在里面,漂閃的碎鉆轉眼再難見到了。石墻原來是一座水渠橋的底座——她曾在橋下賒給他那么一枚細波閃躍的銀簪么:
“尾生與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大塊大塊的粉玉,當年吹奏而出的,噴撲在晶晶瑩瑩的流波里,漂膩到講故事人的心底溝壑里去了。那里的血肉先自訝異了,所謂前世,大概就這么一點內里的悸動。記憶因血肉悸動的紋理而彌散開去,講故事人為體察到這一絲暗中的蹊蹺先自木了一木,對著斜陽下流波已久逝的石橋。那是古羅馬人的石橋呢,與有木梁的自當不同,尾生抱著的一根柱該已殘朽幾世了,蓋已像我在越南看到的朽木佛像,只一段閃逝已久的意念在半殘的姿態(tài)里。羅馬人的石橋卻仍可佑護這銀笛人,一路吹大股粉玉飄蕩出來、又撲散開去的軟銀子般的笛聲去。所謂“一路”,是斜陽的一路。他們的故事可也隨這觸手滿而實在的厲石存念得更久一些嗎?尾生存念于葦草之隙,年年死生,所謂“一路”,是斜陽的一路。
粉玉一般的石頭,是意大利中北部都有的建筑材料,教堂用來與白石塊相間,便出了粉白相間的效果?,F(xiàn)代的粉玉,則在我跟喬萬尼由風光大道插草坡下去、到過的佩魯賈大學法律學院里,是幫去了西班牙旅行的尼古拉趕在最后那天的傍晚五點前交論文給教授去的。法律學院的內部,竟都是粉紅的墻壁和天花板,色澤更明艷一些,我就坐在這hello kitty的肚子里似的地方等喬萬尼從教授辦公室出來。從一扇半圓形的柔光窗望出去,滿山滿谷都是綠玉,只有這里是撲面的粉紅,一霎時好笑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