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大家聳聳肩,smail已進屋午睡,我為煮開的水無法泡茶而稍感沮喪,過多的白色粉末出現(xiàn)在開水當中,濁白色,我又開始想象臺伯河的水浪,也是濁白色,翻騰著上漲。擺一朵雨后的夾竹桃落紅在小露臺門口的木架子上,我和喬萬尼說這里的水不宜做中國茶,他雙眼疑惑,說我把茶放在水里用鍋煮就可以的??墒强喽〔栊枰氖?ldquo;沏”。
自來水管的水,也直接喂給廚房小窗臺上的香草們。這些花花草草,在七月迎來殊為燦爛的陽光,茂盛得像一座小叢林。貓咪ubu的頭常由上面伸過來,窺視我們的小廚房里有什么動靜。直到八月里的一天,我出門旅行,已早有幾枝香草沿鐵枝窗花攀到最高處,我給它們澆了最后一次水。而等到我從安達露西亞回來,消失的不僅有醫(yī)生adi,這些花草也已全部枯敗。
所有沒去過的地方都是“遠方”,臺伯河河谷因此也是我無數(shù)遠方之一極。它們是些平滑無際的銀鏡子,散布在時間網(wǎng)上各方,如一些無法溺入的湖泊。它們未必一直被期待,正如時間并非總是一根軸線的樣態(tài)。鏡子里波濤湮滅又覆起,有些碎銀子般的笑,都是鏡中人,那被滯留而無法歸來的遠方的一層靈魂險些破入鏡面這一邊世界的時刻。
不獨“夜之暗影”,那些或行或立的伊特魯里亞青銅小長人,都令我想起賈柯梅蒂。只是賈柯梅蒂的作品更是一種冷卻的激情,拔地而起,或者剛剛從它的背景中極力掙扎出來,屬于現(xiàn)代世界的對存在的質(zhì)問;而伊特魯里亞的遠古雕像更從容自若,盈善若水,若木,即使那些更為繁盛的作品有如黃昏時“盛裝去向彼岸”,也能與此岸彼岸彼此信任,互通有無。出于對兩者關(guān)系的興趣,我查閱了手頭和圖書館的一些書籍,卻都不見提起賈柯梅蒂與伊特魯里亞文明的關(guān)系。倒是將在2011年9月巴黎舉辦的一場展覽,名為“賈柯梅蒂和伊特魯里亞”,其展覽介紹中提到,1955年,54歲的賈柯梅蒂在盧浮宮一次專題展覽中發(fā)現(xiàn)了伊特魯里亞文明,令他的創(chuàng)作發(fā)生激變,他還特意去了托斯卡納,在Voltterra發(fā)現(xiàn)了伊特魯里亞世界的象征性雕塑,夜之暗影。據(jù)說,他的著名作品如《Woman of Venice》和《Man Walking》里都有“夜之暗影”的影子。話雖如此,但賈柯梅蒂早在1955年之前的作品里已體現(xiàn)出類似《Woman of Venice》與《Man Walking》的特性,所以這種說法是否成立,還是值得考究。
倒是賈柯梅蒂的朋友、意大利雕塑家marino marini與伊特魯里亞文明淵源深厚。最早看到marini的作品是在米蘭一家博物館里,有那些幾乎成為他標志的騎馬人,也有肢體交錯的人體。一種現(xiàn)代背景中對于圓融的渴望打動了我,這渴望那么古老,古老得我們可以一眼辨認出它,因為我們的基因正在與之共鳴。這些仿佛是從混沌中掙扎出來的軀體,很多抬頭望天,掙扎而不脫一種可喜的和諧,仿佛來自我們完全不知情的一種飽滿而清新的信仰,在有些趨于緊張的雕像中,那信仰以及環(huán)繞那信仰的世界正面臨最初一絲挑戰(zhàn),預示之后的痛苦。后來知道這位marini經(jīng)常說自己是“伊特魯里亞人的后代”,他最初在佛羅倫薩的藝術(shù)學院里學習,直到他為伊特魯里亞藝術(shù)吸引,開始創(chuàng)作雕塑,“我愿意回到事物的源頭,而我感興趣的正是文明的初始階段,我總是在探求文明的核心部分,比如說:伊特魯里亞。”
回到事物的源頭,深入遠古的文明,不局限于某個時代、某個國族、某處地點的遠古文明,而是人類的各種文明,我們的求知求助的觸角將消融在那里,體驗到俄羅斯白銀時代詩人曼德斯塔姆所說的“對世界文化的眷戀”,這世界曾存在的想象力和熱力、它們的形式和根源,包容著我們,它屬于我們?nèi)祟愖约?,還有人類之外的文明……藉由深溯過去而探入未來,這是我以為的一種未來式的思考方式,由此而來的創(chuàng)造可具有解決未來之問題的堅韌的能力——尤其在這現(xiàn)實和未來說起來都似乎危機四伏的年代——我們既是此宇宙自由的漂蕩者,又是無處不觸通者。而未來,不僅有人類的未來,還有人類消逝之后的未來,我們藉觸通過去而有能力去面對,這時,詩歌創(chuàng)作是一種堅韌而綿綿不絕的產(chǎn)物,其鑿鑿之力,就是對人類的哀悼。我所摯愛的詩人加里 · 斯奈德,埃茲拉 · 龐德,導演赫佐格,安哲羅普洛斯都如是。
臺伯河的水浪流轉(zhuǎn)過翁布里亞的廣大山地,直向西南,那個建立在它的東岸的城市羅馬,然后注入 Tyrrhenian 海。我所認識的佩魯賈的每一棵樹,都有它周流其間。從樹冠間大步彈跳而去的皮埃羅,回笑間擠眼睛望我,我剛看清他手里執(zhí)著一場晴日雨,老鼠溪,奈何橋……
我已一早預留了一個詞
給所有沒去過的地方
霓音,足色,或者多管玻璃
遠方并不宏大
鴨子站在鏡子池塘之上
遠方就是一個很精妙的遠方
我站在所有沒去過的地方
那些老世界都已撤離
九月尾了,離開翁布里亞前,為了彌補臺伯河河谷之愿,我去了一條瀑布。準確地說,是一條人工瀑布。它的水來自臺伯河支流的又一條小支流。為了祛除那條小支流在雨季流過沼澤地給附近城市帶來的瘴氣,曾任古羅馬執(zhí)政官的Manius Curius Dentatus領(lǐng)人開通了一條水渠。經(jīng)后代的幾次加建,形成今天的瀑布。
巴士行駛在山間,隔窗看見瀑布的龐然傾瀉,但聽不見聲音。遠遠地一陣霧氣,又一陣,有些紅綠衫人上下其間,巖石也總是隱在霧間的。山峰和林木闊大,迥異于東方風景,隱隱有遠古綿亙而來的恒力作用其間,而樹們并不隱身,酣暢淋漓于水的噴灑。我可以親近那條瀑布了,可以親近那水了。仍然作用的遠古的恒力,一處處重復,重復也是更新,灑得人滿衫滿頭,抬頭也見不到霧的邊界,遍世界山木突然迷惘,我模仿但丁說:我在人生的中途迷入一處水霧。
墮霧直下,就有滿世界不過渡給另一時空的青翠,那青翠之無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