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康小心翼翼看著他,咽了咽口水,答不上來。
仲寅帛冷哼一聲,扭過頭繼續(xù)向前走。
周子康悻悻跟上,正可惜著,前頭的人卻忽然回過身來,問了他一個問題,“岑家難搞的大小姐,你見過?”
“一面之緣。”
“如何?”
岑家大小姐么?
芝蘭生幽谷,清高不自傲。不曾明艷若金,卻也風(fēng)姿綽約,是個能引發(fā)人詩性的女子。
然而,周子康雖如是想,卻唯恐得來身邊目中無人的男人一聲冷笑。所以,他明智地選擇閉嘴。
“還是您自己去會一會吧。”他摸著良心建議道。
仲寅帛和周子康共事多年,對他的把戲可謂知根知底,他厭惡吊人胃口的敘事手法,因為周子康的故事時常不精彩,落得他掃興作罷。
他皺著眉,雙手插袋,聞著越來越濃郁的硫火味,神色幽然低咒了一聲。
這巷子,長得沒完沒了。
仲寅帛頭一回見識到如此別出心裁的葬禮,心中竟對現(xiàn)場的沉默產(chǎn)生了一絲無力感。他是掌控欲極強的男人,但在這個場合,他的存在顯得無足輕重,銳利的眼神從一開始就未能左右得了什么。
簡單的告別式舉行完畢,時間已移至正午,喪主家招待了簡單的飯食。食物質(zhì)樸,湯水清發(fā),連同點心,亦沒有甜蜜度,淡淡的,僅有一點香味。
他并非初次參加葬禮,卻被岑家風(fēng)格迥異的喪事給弄得有些糊涂。
沒有哭天搶地的嚎哭、沒有奔流不止的眼淚,也沒有制造過多的喧嘩。男人們穿黑色正裝,女人們黑裙淡妝,交談的聲音十分細微,給了喪主家極大的優(yōu)雅和體面。
唯一和正常人家相仿的,大概就是空氣里那股淡淡的硫火味而已。
仲寅帛不請自來,岑家人也照常接待了他,哪怕他從頭到尾未說一句體恤的話,更沒有投去一記安慰的眼神。周圍的女學(xué)生好奇地看著這個寒氣逼人的英俊青年,紛紛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不止。
周子康確認(rèn)了行程回來尋他,見他正站在庭院的廊檐下,抬頭看著聞風(fēng)而動的風(fēng)鈴,畫面美好地不容打攪,但周子康還是清了清喉嚨出生道:“接下來要去殯儀館,您還要跟去嗎?”
周子康當(dāng)然知道自家老板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人物,不過,身為這趟差事的主要跑腿,他覺得這樣的日子并不適合任何談判。岑黎闌的情況只能說是不幸地年少夭折,家中那些做長輩的,或許心都是血淋淋的。而在不久前,仲家也才送走了一個珍貴年輕人,周子康以為仲寅帛會對此感同身受,但仲寅帛的冷酷卻令他步步料錯。
思及此處,周子康又看了眼腕間手表,添了一句:“下午還有個清算會議,現(xiàn)在回去還來得及。”
“岑黎闌小姐是如何死的?”男人沒打算按牌理出牌。
周子康噎了下,小心翼翼地回望了一眼屋子內(nèi)的情形,確定他們主仆二人并不矚目,才輕聲回答道:“車禍。”
仲寅帛回頭看了眼他,眼色略帶求證。周子康立即會意,解釋道:“是這樣的,家中老人若是平靜而去,則是喜喪,家人會拉來各方親友吹拉彈唱的恭送老人家離開。但黎闌小姐尚未婚配,且身負學(xué)業(yè),家中還有德高望重的族親在世,是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情形,因而葬禮用了另外的規(guī)格,以表示對她深痛的惋惜和哀悼。”
言罷,周子康在他那個不近人情的上司臉上,看見了一個十分罕見的“原來如此”的表情。
“你喜歡這樣的葬禮?”仲寅帛目光里突然閃出磷火一樣的光芒。
周子康不明所以,遲疑間未做回答。
仲寅帛卻環(huán)視周圍一圈,視線最終落定在周子康臉上,眼底滲透著一絲精明慎戒,伸手拍了拍周子康的肩膀幽然一笑:“跟著我好好干。”
過了會兒,周子康緩緩會意過來,雖然表面平靜,心內(nèi)卻一陣哀嚎:老板!我能不能不要提早這么多年知道我的“退休員工福利”?。。?!
仲寅帛卻是頭也不回的走了,顯然,他已確定繼續(xù)滯留也毫無意義,不如去赴他的清算會。然而他才繞過廳子,便撞上了抬棺的場面。他無處避讓,只好貼在墻角隱沒在高矮錯落的人群中。
沉重的棺木被抬出岑家庭院,巷子里擺了一張黑色香案,地上鋪著厚厚的蘆葦墊子,巷子里站滿了人,仲周二人未能如愿悄無聲息離開,只好默不作聲在旁觀禮。
死者是這家的孫女,輩分過小,她的祖父、父輩、兄姐皆不能為她下跪送別,蘆葦墊子上的,只有她的弟弟妹妹兩個人,這略顯寒酸的場面莫名的牽動在場每個人的心。
周子康偷覷上司臉色,正欲開口帶他離開,庭院里出來一個人。興致缺缺的仲寅帛停下本要離開的腳步,冷傲的眼神挪移至那女子身上。
她一身黑色素服,眼眶紅腫濕潤,齊耳的短發(fā)未能將她的楚楚可憐減弱半分。她手捧妹妹遺像,被人攙扶至蘆葦墊子邊上,還不待身邊人安置好她,她便脫力跌坐了在墊子上,仲寅帛只聽眾人驚呼一聲:“德珍??!”
那聲疾呼,仿佛擔(dān)心她是玉做的人,有著隨時被摔碎的危機。
“德珍,你這樣不行。”一個中年婦人提醒著她要守得規(guī)矩。
她不為所動,虛弱地將遺像遞給身邊的兄長,失神地坐在墊子上,她不能跪自己的妹妹,但她太虛弱了,無法起身,只能那樣頹喪哀切地坐著。
仲寅帛饒有趣味地看著地上的女子,她的眼淚,好似不是她自己的一般,平白無故的下墜。周遭雖許多人已經(jīng)泣不成聲,卻只有她流淚的方式,讓人感受到了一種絕望的悲傷。那雙失去焦點的眼睛,那對一切置若罔聞的神情,不由得讓人內(nèi)心抽痛。
她是誰?
又為何那樣無聲無息地流淚?
驕傲的仲寅帛在這一天開啟了諸多的第一次,也包括——
生而為人三十載,初次得知在這人間四月天,尚有一名女子,當(dāng)她悲傷的時候美得那樣不動聲色,那樣令人目不轉(zhuǎn)睛。
仲寅帛自己也忘了是怎么跟到殯儀館來的,在這場本以為會枯燥乏味的葬禮中,他內(nèi)心某些東西被奇異地喚醒。更古怪的是,他并不排斥那股復(fù)蘇的力量,反而任由它萌動著。
岑老先生并不詫異他的出現(xiàn),聽之任之,十分坦然。但他又似乎是被孫女的死弄得心力交瘁,無暇顧及來意荒唐的外人。
在這個走過將近一個世紀(jì)的老人眼中,再荒唐的事,都沒有他年輕可愛的孫女就那樣倉促地死去來得荒唐,他已經(jīng)被打擊地?zé)o力還擊,因而再也沒人能夠傷害他。他根本不怕仲寅帛。
然而蘸白的情緒卻幾近暴烈,他這個當(dāng)哥哥的,算是葬禮中最忙碌的人。偶爾瞥見在人群中鶴立雞群的仲寅帛,只當(dāng)他是陌生的賓客,直到他看見事先有過碰面周子康與他低頭私語,這才理清了關(guān)系。
仲寅帛在洗手間拐角始料不及地挨了蘸白一拳,初時怔愣了片刻,待醒過神來,見周子康和岑家人死死攔住憤怒中的蘸白,隨即露出一記挑釁的眼神,流血的嘴角冷蔑地上揚,語氣中有著捕捉不著的鋒利的痕跡:“岑家就是這么招待客人的嗎?”
蘸白嘴角抽搐,再也按捺不住毆打仲寅帛的沖動,抖開架著他胳膊的二人,爆喝怒吼:“你們給我放開!”
周子康哪里敢松手,要是這事情鬧大了,他先前的奔波勞累不就白費了麼?再者,仲寅帛已經(jīng)掛了彩,若是放任蘸白再動手,估計雙方都會不好看。
僵持中,淳中趕至,瞥見一臉陰郁的仲寅帛,沒有去制止蘸白,反而先向仲寅帛道了歉。
被蘸白那雙怒火燃燒的眼睛死死鎖住的仲寅帛無視蘸白的叫囂,鎮(zhèn)定自若地將嘴角一扯,面對淳中道:“岑先生,我們的提議您可曾考慮過?”
淳中抬起頭來,但并不接話。
見對方不給他設(shè)置圈套的機會,仲寅帛繼續(xù)說道:“我覺得這對我們雙方而言都是有益處的,你想要的,我能提供,至于我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淳中打斷他的話。
仲寅帛微垂眼睫,隨即誠實的一笑:“我想要博物館的圖紙。”
“圖紙?仲先生家大業(yè)大,想要一張圖紙,找人畫便是了,何苦非要來我岑家滋事?”淳中溫善地笑著,和氣地推進對話,“再者,我家并不缺少什么,而我真正想要的,你未必能提供。若沒什么事,仲先生可以回去了,慢走,不送。”
仲寅帛睨著這個向他彎腰告退的中年男子,說不上來是怎樣的感覺,人家逐客之意已經(jīng)不想掩飾,但他卻無法適可而止,他最終還是叫住了淳中:“岑先生,恕我直言,你的事務(wù)所慘淡經(jīng)營,若沒我的一臂之力,撤牌只是明后天的事。”他頓了一下,繼續(xù)潑冷水,“中年失業(yè),可是一件臉面無光的事。”
尖刻的言語是他所擅長的,而被人揪住衣領(lǐng)狠狠瞪視,也并非頭一遭,他冷眼看著撕去客氣臉面的岑淳中,不緊不慢道:“岑先生,我名下至少有十家律師事務(wù)所為我工作,你確定自己能夠承受這一拳落下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