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父親的日記在那兒
十三歲那年,我不得不和父親告別。三十年之后,當我四十二歲的時候,我又和父親重逢。我們分離的時候,他是五個孩子的父親,九口之家的家長。如今,我也成為一個孩子的父親和一家之主。我們的相逢不僅僅是父子相逢,也是父親和父親、家長和家長的邂逅。三十年過去了,父親仍然沒有衰老,還像當初和我分別的時候。
我在老家上房的小壁柜里看到了父親的日記。壁柜很小,一個人都進不去。早在父親生前,那就是疊放被子的地方。父親去世之后,日記本應(yīng)該和其他遺物一起燒毀,然而媽媽發(fā)現(xiàn)了它,并且保存在壁柜里。
全家人都知道父親的日記本保存在那兒,但是誰都沒有興趣,也沒人打開壁柜。我剛剛進入青春期的時候,曾經(jīng)在那兒藏過瞞著大人偷偷看的黃色圖畫。在鄉(xiāng)下老家服役做防衛(wèi)兵的時候,我也曾把自己偷吸的香煙或私房錢藏在那兒。后來,我在無意間讀到自己出生當天的日記,借此契機,我又翻看了幾篇另外的日記。不過離家之后,我就把日記本徹底忘在腦后了。
這期間我讀完大學,工作了幾年,成家立業(yè)。那是忙得不可開交的日子。自從小學之后,我就等于沒有了父親,這是明擺著的現(xiàn)實。對于這點,我毫無想法。盡管我一路向前奔跑,可有時我還會感覺到嚴重的空虛,不得不停下腳步。
創(chuàng)業(yè)十年后,我漸漸對事業(yè)產(chǎn)生了厭倦感。偶爾,巨大的無力感洶涌而來。十年來,我創(chuàng)作了那么多影像作品,然而這里面有一部是按照我的想法和意志創(chuàng)作、完全屬于我的作品嗎?結(jié)論是根本沒有。事實上,作為人生主體的我并不存在。今后這樣的生活還要繼續(xù)下去,這讓我感到絕望。絕望漸漸擴散,變成對整個人生的懷疑,終于使我徹底沉落到?jīng)]有任何欲望的心理恐慌的深淵。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開始思考,這樣的生活繼續(xù)下去有什么意義?站在十一層樓的陽臺上,我突然冒出了往下跳的沖動。這樣下去,說不定在某個瞬間,妻子的一句牢騷或者某人的一句抱怨都會成為我突然死亡的導火索。然而,盡管我深深陷于死亡的誘惑,卻又因為想到死亡可能成為現(xiàn)實而沮喪。不時來訪的死亡恐懼令我惴惴不安。有一天,我突然想起了遺忘已久的父親的臉。
“如果換成父親,他會怎么做呢?”
當時,我剛剛步入不惑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