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明滅亂山中,落葉寒泉聽不窮。
已忍伶俜十年事,心持半偈萬緣空。
很多年以前,因為“歷史的誤會”,一位中國知識分子卷入了一場“歷史的糾葛”,他留下了這首絕命詩和一篇《多余的話》。這個人就是瞿秋白。這首詩乃是集唐人詩句而成:第一句來自韋應物,第二句和最后一句來自郎士元,第三句來自杜甫。對現實來說,知識分子是多余的;對死亡來說,思想是多余的;對一本書來說,“序”是多余的——“多余的話”。人類發(fā)明語言,與其是為了溝通,不如是為了解釋;如果說書是對人生和世界的解釋,那么序就是對作者和作品的解釋。對一個向死而生的悲觀者來說,人都會死去,唯一的區(qū)別是留下什么;對一個知識分子來說,他只能留下一份“遺書”,這就是所謂的“作品”。對這個世界來說,無論富貴、權力與榮耀,還是苦難、悲傷和恥辱,所有的一切都會隨風逝去,只有歷史會留下來。瞿秋白曾經有過這樣一個疑問:“人如果有靈魂,還要這個軀殼干什么呢?人如果沒有靈魂,有這個軀殼又有什么用呢?”對人類來說,或許只有死亡才算得上是唯一一個嚴肅的問題。喬布斯說:“死亡是生命最棒的發(fā)明。”面對死亡,哲學誕生了,進而也就有了歷史。正如法國思想家雷蒙·阿隆所說:所謂歷史,就是由活著的人和為了活著的人而重建的死者的生活。
一 從知識到智慧:現實的局限與理解的困境
某種意義上,人的一生意味著成長與進步。作為中國古代的智者,孔夫子曾說:“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當我離開三十走向四十的時候,也遇到一個不大不小的問題,就是思考與解釋。我至少要給自己一個明確的答案:這是一個什么樣的世界,為什么這樣,如何與這個世界相處……正如伏爾泰所說:“我想知道人類由野蠻到文明的每一個細節(jié)。”如果我有幸能找到所有問題的答案,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不惑”吧。我和王小波一樣,“對自己的要求很低:我活在世上,無非想要明白些道理”。
我相信每個人都會有一種歷史情結,托爾斯泰在《戰(zhàn)爭與和平》中說:“人類的智力不能掌握著一切整體現象之起因,但是企望發(fā)現這些起因的需求卻縈繞在人類靈魂之中。”我試圖去理解哲學與宗教,雖然我不是一個像樣的讀書人,更談不上虔誠。一個人一旦開始介入思想,困惑總會隨之而來,每一種事情你總會得到無數種不同的解釋。“人可以通過對事物原因的理解而獲得自由”,世界如同草木生長,你只能看到其結果,卻看不到其過程。其實,人的智慧永遠難以超越他的生命。因為壽命和經歷的局限,所謂“智慧”往往只是一時一地的見解。今天的人們既然不比古人活得更為長久,因此也絕不比古人更加智慧。如果說今人與古人有什么不同,那么或許是信息擁有量的劇增。
在一個前所未有的信息時代,理論上每個人都擁有全球的圖書館,這種海量信息足以使現代人比古人占有更多的知識。斯塔夫里阿諾斯曾說:“現代人所取得的一項杰出成就就是對過往歷史的研究和再現,而古人對在他們之前發(fā)生的事情則知之甚少。”古希臘時代最無偏見的歷史學家修昔底德甚至斷言,在他所處的時代之前沒有發(fā)生過什么大事——信息的短缺使他無法得知雅典無與倫比的輝煌和貢獻。老子說:知者不博,博者不知。信息并不代表知識,知識也不代表智慧,就如同財富并不代表幸福,因此現代人并不比古人更智慧,我們占有的知識依然很少,甚至連常識都如此匱乏。事實上,我們并不比修昔底德做得更好,現代人與古人面臨著許多同樣的困境,其中之一就是信息短缺——我們并沒有因為信息泛濫而實現信息滿足。常言說過猶不及,信息過剩導致的“淹沒效應”使真正的有效信息依然稀少,雖然這種相對信息匱乏與古代的絕對信息匱乏不可同日而語,但信息的短缺狀態(tài)依然存在?;蛟S正因為如此,人類好學的美德才得以傳承。
正如波茲曼的悲觀預言,在一個“娛樂至死”時代,與其說我們面臨著奧威爾困境,不如說進入赫胥黎陷阱。奧威爾擔心信息被剝奪,赫胥黎則擔心有效信息被淹沒。面對新技術引發(fā)的海量信息,我們最迫切的需要或許已經不是創(chuàng)造新信息,而是發(fā)現真正的有效信息。因此說,在一個信息過剩時代,對信息的梳理和整合顯得非常重要,作為一個信息整合者比一個信息創(chuàng)造者更有意義。從內心來說,與其說我是一個寫作者,不如說我是一個讀者。“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黃沙始到金”,我只是想通過對海量信息的遴選、梳理與分析,最后集腋成裘,整合出一些有趣而新鮮的有效信息,而這些“信息”和“知識”正是我所喜歡的。“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是一個認真的作者,但卻是一個好奇的讀者。在一個娛樂和低智的時代,英雄與權謀假歷史之名大行其道,這里常常沒有真正的“歷史”。失望的結果,便有了這本《歷史的細節(jié)》。我常常這樣想,發(fā)明文字乃至違反人好動的本性去寫作,或許都是出于一種不得已的結果,借用孟子的話來說,“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